匡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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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哲生

我和那年轻作家,搭着慢车到中坜,走出火车站时,一种脏污、混乱之感,像眨眼皮之瞬就被扫描存图于脑额叶底层:背着迷彩包的军人、脸皮皱黑的老妇、穿着银色高跟鞋薄纱透明罩衫和粉红色短裤的辣妹,还有站在栅口外拦客的计程车司机,一旁公厕飘过来极浓的尿臭味。我掏出手机,发觉朱已于几分钟前打给我,但我没接到。我记得朱之前在脸书说,他会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他开的是一辆灰色的轿车。我的眼睛在那底片曝光电影般的街道搜寻,发现停在路边的是一辆宾士[11]。我太惊讶了!我们当年念文大森林系时,朱是班上那一挂“宿舍帮”的,我则是在山里头租那种违建小屋,说来并不是一挂的。但有时他们一票一起打篮球,我也会和他们报队打球。我的印象是,我们当年那些森林系的,毕业后都混得不好,灰扑扑的。朱算是那群人里的痞子,打麻将、喝酒、抽烟、把马子。在电玩店熬夜打赌博机台,热心而好朋友,但又不是有钱人(我记得他爸是老兵),怎么会混到开起宾士了?在我们这个世代,像我们这样的废材,哥们在社会打滚个三十年,但若有人开上宾士,那是一个分界线,要跳上那线的上方,难度太大了。不是说你去租台跑车来把妹,或是身旁带个正妹让哥们艳羡,或是弄套好西装高级皮鞋参加同学婚礼唬烂一下那么简单。那代表你从三十到五十,这短短二十年时间,在社会打滚,有极大的好运、机会、灵光和机警,就这样翻身上去成为“有资产的人”。

后来在车上,朱倒是快速地交代了他这些年的际遇。主要是当兵时,他在左营当海军,当时接收了一批美国卖的直升机,一批美国教官过来训练“国军”的操控、维修、武器装卸,整个连队里只有他是大学生,长官就丢了一本全是英文的机械工程书给他,要他上课时当美军教官和鸭子听雷的本地士官之间的翻译。“喔,我真是锉翻了。”他说。那两年,他硬着头皮K英文,就着美国人在白板上画的机械图,唬烂翻译。假日还要帮美军遛狗。这样硬操了两年,他的英文好像勉强OK,退伍后,一个军中同袍拉他作“东南亚外佣仲介”,那可是本地刚引进外劳的前几年啊,赚翻了,他跑印尼、泰国、菲律宾,后来是越南。简直像进口小机那样,一飞机一飞机地仲介过来。

“原来你他妈是人口贩子。”我说。

然后因为他跑东南亚跑得比较熟,后来认识他现在这个大老板,那是印尼一个客户想要找一种香蕉园种植可以套住香蕉不被鸟啄虫蛀的纸袋,主要是涂在纸上的涂料技术,他便去找到一间在超偏僻乡下的印刷纸工厂——这家工厂,我们本地那种夜市的咸酥鸡纸袋,麦当劳包薯条炸鸡的小纸袋,都是他们家做的。后来,这纸厂老板很欣赏他,恰好本地的纸业成本太高,老板想整个工厂迁到泰国,又看上他熟东南亚这一块,于是就挖他去泰国帮他设厂啦。

前年,他生了一场怪病,先是得了胸腺癌,做了半年的放射线和化疗,之后又转变成一种“重症肌无力”——好像是胸腺异常分泌一种化学物质,攻击自体的肌肉——眼皮下垂睁不开,头晕目眩,无法站立,甚至咽喉的肌肉失能,无法呼吸,完全像在地狱里的景况啊。

总之,我和那年轻作家,搭着这大学时老同学的宾士车,听着他那如梦幻泡影的半生遭遇,来到那间独立书店。这时我发现这间独立书店,根本是在荒野中的田里,一幢四合院古厝(后来他们告诉我这房子之前是开卡拉OK的),我觉得颇荒谬,若非朱上脸书热情提议到火车站接我们,我们还不知怎么过来这省道上混在农舍、铁皮工厂间的小书店啊。

演讲的过程我就不回溯了,听众约二十来个,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听演讲的气氛颇专注、热情,结束之后,我在书店老板(一对年轻情侣)的引领下,巡视了一下他们排放在平台上的书:当然都是一些纯文学的小说、诗集、哲学、文学理论……有一区堆放着我不同时期的书,我因害羞而故意翻翻弄弄其他的书,那时有一本小说(并不厚)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现在描述这一刻——在那原是卡拉OK的农田中央挑高农舍,且用那种白铁斗笠灯罩的吊灯照明,故而那空间里的书本形成一种影翳流动的印象,翻开那本小说——都有一种,某颗小钢珠掉进一整座工厂运作的机器,卡在某个滑轮的凹槽,突然成千组联系在一起的轰轰运转,在那一刻停止下来。那本书的作者是J。但我有个印象,J在十多年前,就已自杀死了啊。然而这时,我突然又不确定“J自杀死去”这件事。你看书店不是还摆放陈列他的新作(是我之前不曾读过甚至听过的),此刻站在这里,若说我已是个不在世的作者,似乎也没有违和感。基于对这种“在省道旁的田中央的农舍,开一间全是文学书的独立书店”之支持,我抓了包括这本J的小说,还有几本简体版的翻译小说,跟他们结账。

一辆火车的车厢内,流动的窗影,像电扇的转动,那种持续的快转,视觉上会产生一种它在倒转的错幻,且那倒转的桨叶,似乎变一种慢速的倒退。那就像是,电影快速播放着一群人在往前跑,但你盯着荧幕看,其中一个人的身影,会在这连续动作,抽离出来,变成分解动作,慢动作的,只有他在后退着。

J的这部小说,基本上就是这样的魔术:一群人搭着这辆行进中的火车,这火车并不是高铁,哐啷哐啷地前进,窗外淹进妖幻的绿光,他们像雷蒙·卡佛[12]小说里的人物,像少了某些零件的机器人那样,在各自的两两座位间,说着空荡荡的话。他们有少年、情侣、一个带着小女儿要去陌生小镇旅馆自杀的母亲……他们各自沉浸在过往时光,或是互相用一种温柔哀伤的情感观看着车厢里的其他人。很奇怪地,这列火车以它的光影、气味、人们在车厢内的说话声和列车颠晃的悠缓节奏,应该是一列普通车,但似乎它并没有停靠在任何一站。或是这三十万字的小说将时间压缩在一站和下一站之间短程的十来分钟内。但阅读的你会觉得火车在漫漫长途中,没有停止地前进。这时,这车厢里的一个男子,只有他,奇怪的如前面说的“电扇倒转”的慢速魔术,只有他在这列行进中的列车,进入一种倒着流动的时间。

我很疑惑,J这部小说之前,还有两三部长篇,三四本短篇集,但我都印象模糊。我记得的还是他三十多岁时,那几篇得了文学大奖的短篇,都是一幅画面之外的视觉:捉迷藏中被玩伴们遗忘的那个当鬼的小孩;或是也是这种火车上的众生浮世绘,但是在一个小站停靠,人物们在一种“送行”的情绪和状态:或一个过时的秀才,他的手表坏掉了。当时我们俩都算是初露锋芒的新锐小说家,各自出了两三本短篇,常被评论界放在一起讨论。当时我是否心底对J隐藏了某种竞争对手,像隔了厚玻璃,无声的敌意?

我记得,当时一位比我们小个五岁,也常被和我们放在一起的年轻小说家H,在家上吊自杀,同辈的小说家们有一场怀念他的座谈会,J是最后一个发言,他泣不成声,近乎嚎哭。但我那时内心出现的情绪,是不应在葬礼时刻的怪异又清晰的心得:J在讨论H作品的方式,和我如此不同,那个差异像是人们在找寻经度时,分岔成钟表精准派和星途绘制派,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构设计。

关于小说是“活着的时光”或“死去的时间”,这件事的辩证,似乎在我读了这本J的“仿佛不存在的小说”的几天后,就在我真实的生活里,像墙的另一边铺架了太阳能板,将流动如金蛇的,不能捕捉的光,以一种质能交换、传输、再换算的方式,编写成“我不仅是读者,而以关系人被卷入J到底是死是活:是像《2666》波拉尼奥,或卡夫卡,或张爱玲生前写了超出人们想象的多部长篇,以一种隐晦的遗嘱,让不可靠的这批遗稿持有者,在之后的十几年后,分批出版?或是J仍躲在滨海小屋,或乡村田野,继续写作?”的故事。

先是我接到一位大嫂的求救电话,说是家里出了困局,她非常彷徨无助,约我在“科技大楼捷运站”出口旁的丹堤咖啡,希望我能给些建议。

那个厨房给我一个“梵谷[13]的画”的印象,或许是因为燠热,那时大哥已经失业有十年了吧?在那样的盛夏,他们家不开冷气,所以我们坐在那长方餐桌,我觉得空气像从锅炉里拖出的金属,好像会折射金色的光,但那些挨挤在一起的冰箱、瓦斯炉、橱柜里的碗盘和马克杯,或是站在那里炒着菜的大嫂,都在一种液态的晃动中。

但他们仍然非常温暖、热情,那一桌丰盛的菜肴有煎鳕鱼、烤羊肋排、笋丝卤蹄髈,有时有非常好的螃蟹、人参炖鸡汤;饭后有各式各样新鲜的水果,大嫂会将那些哈密瓜、西瓜、木瓜、凤梨、芒果、水梨,切得漂漂亮亮,我们好像故事里的四十大盗,满桌吃不完的,像宝石珍珠那样的肴馔。

大哥非常健谈,主要是他的人生经历非常丰富,他是少数那种将生命不同时期作横切面——青春期到二十岁,二十到三十,三十到四十,四十到五十,五十到六十——每个时期都像化石层,因为地球环境或气候剧烈变化,所以积岩的颜色出现极瑰丽的纹脉图案。他高中是像侯孝贤电影《风柜来的人》《童年往事》里那种□迌仔,赌牌、撞球无一不精;后来上台北在《经济日报》当小编辑,为了寄钱回家,下班后写那种一个月可以写二十万字的武侠小说;当然他也见识了非常多那年代报社内部的黑暗、斗争、人性的复杂;然后他遇到台北当时一些绝顶聪明的家伙,这些后来各自成为我们这时代的大导演、大出版家、大作家。事实上,这个大哥非常像宫本辉、赫拉巴尔那样的小说家,他的故事像被散弹枪的铁沙、弹屑穿透进身体里的,时代的受创证据,那些故事要被展开,就像他拿着镊子、钳子在那些结痂、血肉脏污的组织,挑翻出那些散洒、扎入柔软内里的坚刺伤害。那后头正是台湾戒严时代、经济起飞,各种社会关系在一种高压、贲张的状态下,人和人奇异地扭结在一起的运动。这个大哥,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有某种让我自惭形秽我没有的“古早人情义理之信仰”:绝不伤害人,绝不羞辱人,不贪一分不该得的、不讲人是非——其实是老一辈人的道德坚持,但我们这十年来在他们家的这张餐桌,我像被海浪拍打的岩礁,这些故事像时光中分不清的无数波峰波谷,最后是一个“被伤害的人”,啊,那样是这些充满冲击动能的波浪,其实都被不知哪处破漏的油轮,溢出的黑油给污染了。这些故事一次一次拍打着,挣跳着,但浮着的油污,最后便像沥青厚厚抹在耳朵形状的岩礁上。

他们的两个儿子,在我的记忆里,都是明朗,且内在有一种温柔、体贴他人,说来算是超龄的,像对热带雨林中的繁多昆虫、蜥蜴的空间解读力,有点像是他们的父母,都是被这大人世界摧残、欺负、无告、打傻了的无辜者,他们却以孩子的身份,保护他们。但有几年时间,我们去他们家,都是围坐在那长餐桌听大哥说故事,两个男孩则躲在房间玩网路连线电玩。我想他们从小,在自家客厅,看到各式人物来来去去,大人们抽着烟,吃着他们母亲埋首在瓦斯炉前烹煮,一盘盘端上的佳肴,有时喝着冰啤酒,他们聊天的人物,像命运交织的城堡,里头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背叛、义气、落魄时伸出的一双温暖之手、权力形态中人的变形、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对弱小者的不礼貌、某人在二十年前就预言某某将来一定是个重要人物,有的曾经在几年前也在这客厅走动的人,后来成了陌路,谁谁谁曾经那么聪明高贵后来竟宝变为石了……并不总是他们父亲在讲,而是所有伯伯叔叔阿姨都像高温窑里的一只只釉罐,哔哔剥剥表层的颜料流动着,冒泡着,她们在一种暗红色的翳影里忧郁地说着那些故事。

这样的男孩,后来个头都长得比我们高了。从青少年时期面对我们这些“父亲的朋友”的尴尬腼腆,到后来我们像是重考班互相勾肩搭背、见面捶胸亏两句的好友。甚至某几次我们聊到某个话题(譬如对网路世代的看法),他们会持和他们父亲不同观点,当桌争辩起来。

如果在古早年代,他们应像是父母在商客、官员、军士、镖局来往必经的沙漠上的某处隘口,开了间客栈,他们听闻、见识这诸多来去的旅者,不同的描述世界的方式;人心隐蔽在他眼见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处所。然后他们成长成年轻流浪武士,比那些贵族的孩子更懂得一幅庞大的、乱针刺绣的浮世绘。

其中那个小儿子叫柯南,我想他应该就是大哥的缩影版——同样正直、好义,不畏权威、对他人温暖——但好像求学过程并不顺利;或是说,拥有这样一个老灵魂的孩子(他并不自知,以我们这样大人的观点看来,何其珍贵),和他的同侪相交,遇到的是更潦草、无纵深的负弃、伤害,或粗糙的评价。他好像会交到一些问题孩子,这在我们这些坐餐桌听他父亲说起的叔叔伯伯的认知,那不就是我们年轻时的遭遇吗?这不就是同情心不择流而出,而理解各种被体制甩离到边缘的怪咖、坏弃者,这是像黄金一样珍贵的品质啊。然后他进了重考班,待了三年,这对我们也没什么,“我当年就是留级又退学,然后重考、重考,又重考啊。”

我很难描述我想讲的:一种时光之中,像砂纸细细磨某个金属饰物,那样外人无法感受的,脸颊、耳朵、眉骨、头颅……所有棱突处皆被那孤独的粉尘,慢速磨蚀的,延伸的疼痛。然而我对这事的看法是:生命本来就无比艰难,它就像是一块冰结构的陨石,要穿越飞行过太阳系,你会在航行中发现自己逐渐融解、消失;或是愈飞行愈黑暗冰冷的所在。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大嫂告诉我,他们的小儿子,柯南,这阵子迷上了上吊。

“什么?”我说。

我以为她哭了起来,但那只是我们局促坐在这低价连锁咖啡座,周边人们离座或落座,撩乱的光线,薄薄投影在她脸颊的反光。她说得又急又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迷上了上吊,自己去买了好多童军绳。我们都跟他谈过,他也不像有忧郁症那样,还是温和、细心,会讲笑话哄我们。但已经好几次了。有一天夜里,他哥把我们叫醒,说收到柯南传一个简讯,没头没脑就三个字:‘对不起。’我们慌忙出门,飙车走高速公路到中坜,然后那宿舍楼下门锁着,我们拼命拍打那玻璃门,弄得好大声,才有他们学长下来开门,然后我们到四楼他房间,你大哥他用力撞门,把门撞开,还好他才刚站上椅子,但绳结都扣住脖子了。”

“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晓得啊。我们都一直哭,他也一直跟我们说对不起。但之后我们又很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你大哥说柯南这孩子最像他,他年轻时也曾想投河,但发觉那桥上站着一排人像在观看,等着他自杀,他就赌气了,在那河游来游去,然后上岸,若无其事离开。他说我们不要把它当作一件刻意的事,每个人年轻时都有这个过程,像发过天花,就没事了。”

“那柯南后来呢?”

“他又上吊了两次,但都在我们家里。”

我和大嫂分开后,浑浑噩噩地走在那捷运高架桥下,老旧的建筑骑楼,一间挨着一间店面:泰式按摩、乐透彩券行、老西药房、一家卖什么冷气管线和冷媒的工程行、一间阿婆便当店,每一间店面都阴暗不见光,门口有光头穿白背心的老人搬着板凳坐那聊天。这排骑楼的末端是一家长途客运公司的乘车点,但也是说不出地破旧,乘客也是一些似乎在梦境中哀伤排队的老人,他们依序登上停泊路边,一辆窗玻璃全黑,像一尾鲸鱼的大游览车。我想这或就是我年轻时想象的,若我继续活着,终会失去时间感,像鱼终于放弃在激流中翻跳,最后待在其中的街景。

然后我在一十字路口左转,走进一间附属于一座老旧师范学校的小美术馆。我是依约来看他们的一批展览,然后我要替其中一个作品配音,作为导览。

一个年轻人负责带我在不同楼层参观不同展区的作品。这种看展的经验,很像跑去无人在家的,别人的私密空间。不知为何,我几次到这类美术馆看展,都是整栋建筑的每一展间没有半个人,只有暗黑的空间,墙上一台大荧幕电视播放着艺术家像黑白默片的梦境,或艺术家们并不能预知竟没有人进来看展,整个空间成了墓室般的“无人在场的独白”。有一个空间,墙上挂满各种颜色之线轴,一个长工作桌上扔着一堆凌乱的衣服,但都是古代女人的绣裙、古代小孩的棉袄,颜色带着金葱、银红或鲜艳的牡丹之刺绣。年轻人说这艺术家会坐在这里缝和服,如果参展人有破掉的衣服,也可带来现场请她缝补。另一边则是艺术家带着一株水仙花,共同生活了半年,好像是她外婆过世那天,她种下这株水仙花,所以这株水仙花是她外婆魂魄的暂记形态?——她带着这花旅行、去餐厅吃饭、睡觉、创作、和朋友唱KTV、去公园溜达……如是每天拍照,记录贴满一整面墙。

另一个展区是几排椅子,每张空椅子上都挂着一张名牌,对面墙上播放的是一个原住民舞团,但他们并不如习惯印象穿着部落的传统服装,而是穿着黑衣装或白衬衫,穿着踢踏舞者的黑皮鞋,那使舞台上他们的舞蹈,很像外百老汇某个黑人舞团在唱跳着灵魂乐。年轻人跟我解释,这些椅子象征着部落里每个个人,他(她)自己的故事、内在情感记忆、伤害史,演出前他们会各自坐在椅子上,像中邪说着个人的故事,但同时又对抗着之后集体舞蹈的一种神秘召唤力量。

另一个展区则是两边侧墙投影光幕,是一个将京剧现代化的剧团的演出,剧情是一个老尼和她年轻的徒子,之间对情欲的煎熬,但他们约定共同画一幅丹青,却两不相见,一在日一在夜,各自揣摩另一人的笔法、心意,接力作画。

之后我走进那个,那年轻人似乎有种“这是最后一个房间”,好像这次联展的底牌的展区。

这个艺术家以H自杀为启发,布展了一个“自杀的时空”,投影墙上黑白光影,一个像是从前算命馆门口会放置的“痣男”立牌——单眼皮、朝天鼻、厚嘴唇,重点是整张脸布满了痣,而每颗痣旁,有这颗痣的名称,像一种痣的百科图鉴——那样的人,在影像单调、缓慢、重复的一面红砖墙前,抱头蹲下,做出痛苦的模样。旁白是一个女声,说起这是艺术家的一个舅公,几年前在乡下农舍的这面墙脚,吞农药自杀了。那个影像很像所谓“中阴界”,据说横死之人其执念不散,会一直在死亡地点,像机器傀儡不断重复将死、乃至死,那一段过程。那像是时间被取消,摘去了。即使入夜,眼前还是一片日光曝晒的辉白。老实说我心里不太舒服,这个舅公,吞农药自杀的老人,他和H有什么关系呢?但这些“痣人”,在艺术家的影片里,还担任不同的角色:在一间汽车旅馆里,在其中一个人的家里,在另一个分手的女友家里,这些痣人,或说的冥奠纸人,他们在那女生旁白忧悒的呢喃里,也许是三D绘图软体的技术限制,你就是看到那些空洞、有残缺的头脸,不断摇头晃脑着。我想这位艺术家,可能将“自杀”,和吸毒之后的情景,或忧郁症者眼中所见光度变黯的世界,混在一起了。投影墙之外,这个展览空间,他还布置了一些旧昔年代的桌椅,一双孤伶伶的皮鞋,还有一张小几上一架老式转盘式黑色电话,那电话隔一阵便铃铃响两声,非常微弱的。那年轻人拿起电话让我听,我听见话筒里,竟是死去多年的J的声音,啊,多么熟悉的,带着自嘲猫笑的声音,他说:“我觉得‘送行’这种玩意,送一次,你感到那种仪式性的完成,不舍啊,分别啊,祝福的心啊,火车月台啊,港口码头啊,机场啊……送一次很好。但若是送第二次,我就觉得很恐怖啦……”

J和H,他们俩相隔一年,先后都采上吊的方式自杀。那时,我身旁的同辈人,都开玩笑说:“拜托,下一个会不会是你啊?”

我说:“这美术馆被这些装置艺术,弄得好像‘恐怖屋’喔。”

那年轻人只是嘿嘿傻笑,他说:“带小学生导览到这一间时,他们会很害怕,会鬼叫鬼叫逃出来。”

J和H,他们离世至今都十几年了吧?应该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变成“美术馆闹鬼”的幢影。他们的自杀,和邱妙津不一样,邱像是计划性的,写完了那本《蒙马特遗书》,才执行自杀,死后这本遗书也成为她有限生命最让人颠倒着魔的文学作品。但J和H,似乎不是献祭般的,殉死于文学。没有遗书。他们的作品是活着的时光,以会活到老年的想象那样成书、出版。他们的自杀,很像在公路跑步,不小心腿一拐,摔进一旁的斜坡、丛林,那样没预料的离开人世。这个艺术家也引H死前一个月的一篇文章,完全无法作为——“预谋要死之人的证物”。他们是从寻常无奇的生活中骤然被攫夺进“自杀”的异境。不管后来的诸多传说:忧郁症、情伤,或我后来遇见一些同辈人,各人皆有一段秘密的,在他们自杀前,一个月,两个礼拜,一个礼拜,两天,不同方式遇到J或H。“如果我当时多用一分心,抓他去咖啡屋聊聊,说不定可以拦阻一下啊。”

但这年轻艺术家,他布展的那个“永动电池”,不,永劫回归的自杀——确实我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皮肤上的冷汗将毛孔变成细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想到这点:自杀并不是雷电一闪,茶杯摔碎,它在那单元时间内,其实有一个只有自己在场,流失涣散,感官变得迟钝、时间流像果冻那样缓滞,一个内心独白的过程——很像是贫乏、苦瘠、荒芜的田野;日光曝晒着那绝望的,银白的枯草地;即使这些“痣人”们,离开那农村,混进城市,那烧干草的味道、施肥的味道,农药的味道、干成沙的土的味道,仍带进他们贫乏的城市空间漫游。

我很想对那年轻人说:“但是J并没有自杀死去啊。我最近还在读他新写的小说啊。”事情好像在哪里出了细微的差错。以J的小众名气和销量,并不足以让某个有才气的创作者,仿冒他的名字写一本伪书而出版。确实我在读了那本J的小说之后,整个记忆的内腔,完全没有“这个人已自杀死去”的刻纹。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的那家出版社请吃尾牙,在南京东路五段的一家餐厅包厢里摆了两桌,我们这一桌全是当时只出了一本、两本书的新锐作家,J、H都在座中,还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女作家。隔壁桌则是那些大咖作家,他们喝酒笑谈,非常畅快,我们这桌则极安静。当时我们各自的作品,都还像初绽嫩瓣的蓓蕾,并不很成熟地打开,我们可能比一般同龄人,眼神更带有一种吸毒者,瞳孔被镊子摘走的空洞。我们或许内心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隔壁桌那些大作家,可以豪迈地举杯、笑话接着笑话,知道自己的名字像天上的那些星宿。美丽的女孩们坐在我们这桌,但我们几个男作家就像男童一样,无可奈何,因为年轻,我们对自己内里那孵养怪物的特殊性、非常吝啬或像困在一个浓雾的梦中,所以我们只会腼腆地傻笑,老实说,根本不把同桌其他人的作品看在眼里。我们会在这种场合聊一下各自喜欢的莒哈丝[14]、雷蒙·卡佛、卡夫卡、吴尔芙[15],或普鲁斯特?不可能,所以只能是一种脸皮涨红、坐立难安,心里猜想等会那几个正妹或被叫去隔壁桌,让前辈们调戏或灌酒吧?

我记得那顿饭结束后,我们下楼站在餐厅门口,那一带的马路入夜后如此荒凉。前辈们从停车场开出他们的BMW、奥迪,或很帅的路宝越野车,女孩们各自上了不同的车,好像听说他们还要去续摊。最后,只剩下我和J,愣站在那暗黄色灰尘卷起的马路旁,对面大楼群凌乱的招牌灯箱,有的亮着有的没入暗影。我发现J脸上挂着和我一样尴尬或自嘲的笑。我提议我们两个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我们在那像条月明星稀夜色里之大河的南京东路上走了一段,然后找到一间蜜蜂咖啡,推门进去。时日久远我留下的印象,是我们挨挤在和其他桌位的人极靠近的一张小桌,所有人的声音嗡嗡轰轰成了一个整体。这时J掏出一条像口香糖的小包,从里头抽出一小张白纸,从另一小罐子里抓出一小坨烟丝,开始在那桌位上卷烟。这个时髦的动作在我内心,原本他和我是混得最差的一条线,又被划开了。然后我们各自抽着烟,干巴巴地说着我们这一代真衰,一些无精打采的话。说来我们其实真不熟,但却又是年轻辈里常常被放在一起讨论的小说家。但我感到我们各自都被生活、经济或婚姻困住,那使得我们两个颓丧地坐在这蜜蜂咖啡屋里,像两个讨论年底考绩有没有黑幕的邮局办事员。和几年后我又认识的一些同辈创作者,他们那每每让我听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性爱冒险,或疯狂恋情,或在不同国家流浪旅行的经验相比,那个晚上坐在小咖啡屋里喷烟吐雾的我和J,真是无趣、苦闷,甚至某种意义的贫困,不知我们为何会写出那些小说的两个彷徨男子。

过了几天,我到常去的咖啡屋,发现我的书包里,除了装在L形透明文件夹里的我写了一半的稿子,还有白纸;另有一本薄薄的书,我原以为是那天那美术馆年轻人随手塞给我的展览小册,但发觉那是封面印了J的名字的一本小说。和之前我在中坜小书店那晚寻到那本,似乎是另一本J的作品。这太奇怪了,我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像是瞒着众人,在不同地方收到绝对是珍藏孤本的,J的两部作品。

他的小说里填塞着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说填塞,是因为这些事件中的人物,像扔在庞大垃圾场的,断胳膊少腿的破布玩偶,缺乏美感地被缝在一起——仿佛是某个人在耗尽心力,预言着未来将发生的事,所以那些事像默片里比手画脚的人偶。譬如有个小女孩,在一个上坡骑着小脚踏车,然后有个年轻人,快步追上,从怀里掏出一把蓝波刀,电光一闪就把小女孩的头砍下。譬如有数百人,在一个游乐园的会议厅开电音趴,男孩穿着海滩裤打赤膊,女孩穿着比基尼,突然朝他们头上喷洒的彩色粉末发生爆炸,所有人在火团中哀嚎,有的瞬间被烤焦,许多人奔逃或爬出,身上衣服头发还带着火焰,全部往一旁的泳池跳,然后水面浮满剥落的人皮。或是有架飞机,栽落穿过高架桥,摔进基隆河里,或是我们“国军”有一艘舰艇,上面一个士兵,在演习时把仪表板的按键按了一轮,然后错按到作战模式,将一种叫作“雄三”的舰对舰飞弹射出,那发误射弹在一百五十海里处击中一艘渔船。这些事都荒谬古怪,带有一种胡闹的气氛。但若你和我一样都是活在此时此刻之人,便知那都是过去几年,台湾真正发生过的新闻事件。这些事件发生当下,都造成整个社会的骚动。但J的这个小说给人的一个印象:就是它并不是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后的复写,而是在一无所知的之前,凭小说家的虚构天分,凭空想象出来的。因为是凭空想象,所以都有一种泥捏的玩偶泡进泥浆里的模糊感。但若是在小说是预知了未来将发生之事,而事后证实确真的发生和小说预示一模一样之事(当街砍头、彩色烟雾中的火灾、飞机坠落于城市、海军误射飞弹),那是何其惊人的预言能力。也就是说,这个小说家创造了一套并未发生的历史,但之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却照着他唬烂的那些情节一一兑现。冤枉的是,他这篇小说是在很多年后才出版,原先预示未来的那些时间已经耗去,那些事件都已发生了,神奇的预言书,变成平庸的无奇的将网路新闻翻抄的行为。

这让我脑中有个区域发生了混乱:J是否在十几年前即自杀死去?我隐约记得有那场丧礼,且确实自那个时间点之后,J即没有出现于任何一次我们的创作友人的聚会,事实上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然而,当我在那间田中央的独立书店,拿到J的这本小说,好像写满字的塑板浸入药剂的池中,油墨成细丝状被冲洗剥除。好像J这些年其实都和我活在同一座城市啊,只是我们恰好都错身而过,没有照面。J和我一样,继续写小说,隔几年便有新书出版。但若是这本小说写于多年之前,他那像用高倍数天文望远镜投射向几兆亿公里外的星系,一切变成扁平、摇晃的光,而我正继续活在那个他观测的“未来”。小说如果作为预测未来,那乐趣在哪呢?最后的历史都中规中矩符合他“在之前”的臆测,所以他不能任性加入疯狂或变态的情节?那像一个在高温炉边,拿长铁管吹玻璃的老人,“未来”一定按某种物理学限制,在吹管的另一端膨胀成一个圆弧,端看他肺叶喷吐出来的空气。最后流动的液体会变成一只只摆放的玻璃壶或玻璃瓶。

有一个基本公式:小说继续书写,这个小说家一定是继续活着。又不可能小说家已经死去,挂着他名字的小说,继续被写出,继续编织新的情节,继续被出版。

作为J的同业,我在翻读他这本小说时,多了一分心思:也许这些年他躲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写小说去了,那么透过我们各自后来的小说,我想知道J是怎么让自己在这后来的时光,嚼碎现实然后吐哺成故事?后来的这个世界,可能比我俩那时在蜜蜂咖啡屋,惶惶不知未来,他卷着纸烟,我们哀叹各自的倒霉,身旁流动的人影……要忧郁无趣多啊。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手机有六七个未接来电,全是大嫂打来的。我内心被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像灌泥浆灌满,我想是否他们的孩子柯南,终于上吊成功自杀了?这些年来,我安慰过几位骤失挚爱之人的“垮掉的人”,我总用一种饱满、不容怀疑,仿佛我是诵唱经文的僧侣,像超出画面所需之光度,将一切暗影、阴惨的窟窿覆盖,我对他们描述宇宙的无限、时间的幻觉、灵魂作为一种波频,不会因肉身死亡的幻觉而清灭,他们爱的那离去的人,将继续在繁花簇放的多维时空中流浪、旅行、感悟。但这样的“将死描述成不是死”,其实超荷了我自己的天赋(爱的天赋,或说谎的天赋?),像是一核能动力引擎被它所输出的高温强光融蚀。我抽了许多根烟,才定下心魂打电话给大嫂。原来并不是柯南又自杀。“他很好。”她在电话那头欢快地说着。因为收讯被干扰,有一些段落被遮蔽了,但大意是:柯南去接受一位心理医生(可能是朋友的朋友)治疗,某次疗程,柯南提到了我是他父母的好友,没想到那位医生是我的读者(大嫂说:“是你的粉丝耶。”),手上收藏了我早期自费印出的诗集,如今坊间绝难找到的某本短篇集(我自己都印象模糊有这本书);讲到他当兵时,或哪次往欧洲的飞机上,或前些年婚姻遇到低潮,万念俱灰……不同时期恰读到我的某本书,或某篇小说,给予他“另一个看待世界的眼光”。下一次的诊疗,这心理医生拿了一本书,装在医院的公文纸袋,请柯南转交给我。大嫂说刚刚大哥骑机车载她,他们已把书放进我家公寓楼下的信箱。

“但好像不是你的书,说是你一定知道的另一个小说家的书。”我拿到那本书,是J的另一本长篇。这时我心里已没有那种“我收藏到……究竟已不在人世,或某种神秘的写书计划……让自己消失,但一本一本著作仍低调地出版”的混乱、猜疑。这件事变得明澈、纯粹,就像拿着平板电脑刷屏,每一本书被翻过所有页次,必然有一本新的另外的在怎样的流动和寂静中,从哪个角度就摆鳍换气,冲出水面。

这个版本的小说非常怪,很像是J到了某个阶段,想要做一次技艺、想象的飞跃,写一部和他之前文字风格完全不同的大小说。但或是材料的收集太繁杂,或是小说发展的中途他又三心两意,恣意乱长,使小说变成神话中的多头巨犬。某些部分读者觉得啊这是一部科幻小说,因为主人公近乎在一极深地下矿坑里,见到传说中的“大强子碰撞器”,也就是说可能会撞击中一个反物质空间,然后将这群人吞噬到一个多元宇宙,但这样的设计,你又发觉他似乎想让小说中的人物,处于一种《儒林外史》式的,多组人物如衡天仪复杂齿轮相衔处的小傀偶,他们揖让而升,说一些阳奉阴违的话,饭局间交际应酬,脸孔却都像浸了一层薄薄积水的铁盘,摇晃着光影却猜不出各自真实的情感,好像有一套繁文缛节像蛛网密织包裹在所有人外围,那些丝线细细连接着他们的后颈,甚至穿进脑中,而那银光错闪的悬浮,牵涉着这些说着话的小傀偶们,他们会不会掉脑袋或得到大利益。但这样的“巨钟内部的机械设计”,层层密衔的人物关系,它好像无法和科幻小说的剧烈情节跳跃相容。也就是说,小说一进入那样的人物群表情细微变化,极大参数,无从直判他们的欲望、动机、情绪,一整座森林里每一棵植物每一片叶子都在翻动闪烁着各自的可能,故事的时间便进入一种泥沼,或琥珀中的滞碍缓慢。这怎么能让这质量极大的,乱针刺绣密缝在同一命运里的人物们,随意做异次元空间跳跃呢。

我非常能体会J在展开这部他想望的“超级小说”,中间引擎输出故障,需要借用飞行舱别的材料作为推进可能,这种“拼装之困境”。一个长篇真的可以把我和J这代人,有限的生命经验,全投入那巨大喷火涡轮瞬间烧完,那种超出能力,但时空跳跃的梦如此销魂。想想我们这代人,又经历了波赫士[16]、卡夫卡、普鲁斯特,要怎么把核弹射出,照亮整个夜空,这个从材料、结构、动力、维生、平衡、大数据演算,超越这一切演算的奇特想象力与灵感,在一个小说家的脑袋里,随时都会分崩离析,核分裂乃至核融合,将一切炸成粉尘。

这于是在J的这部小说,某些部分已变成札记体般,不知伊底胡语的,文字扭结成一句子,但句子完全无法解释的段落,但这些像大火焚烧后的废弃汽车场,所有彩色烤漆的车壳、融化的玻璃和轮胎橡胶材质,或是覆上一层火山灰般的叶状引擎、灯壳或座椅的形状……全粘结成一大坨的小段落,J可能在发展这个长篇的过程,心中又向“小说必须有故事性”的魔鬼低头,他又从各段落的废墟景观中,幽灵般地长出一个人物。这个人是个受创者,是个现代文明的牺牲。某部分我读到卡缪《异乡人》的影子,但有些时候他的蹿长又让我想到纳博可夫或格林笔下的男主角。也就是说J终究还是反英雄人物或精神病患的偏好者。

这个人物是个电影导演——我当然是在不同章节,甚至翻回之前不同页次,才读懂J隐藏,散布在前后情节中,这个导演拍过的不同部电影的故事内容——但他其实是个演员,可能整个时代照亮星空,最灿烂的那个演员。他同时在大陆的许多部电影演一些戏份极小,但让整部片子画龙点睛的角色:古装武侠片里的变态老镖头、玩弄女人情感的老浪子、某个历史剧里的反派军阀角色……同时呢这个人也在台湾那几年的社会运动无役不与:反核、反拆迁、反台东美丽湾开发案、反都更强拆钉子户、反歧视同性恋……总之,这样一个可能成为华人电影的克林·伊斯威特[17]或米基·洛克的导演,却意外卷入进一场先由大陆网路发生,之后扩散到的洪灾。

J用相当的篇幅(这时他的笔法又让我想到玛格丽特·爱特伍的《末世男女》[18]),写这像海啸般的,两岸极端政治光谱者的网路暴动,这个导演如何在这瞬涨瞬爆的网路灾疫中,一夕间“声败名裂,直如明朝之袁崇焕”。

这个人物在J那热带雨林般,繁密蹿长的文字列阵里,慢慢变成一个“活在死境的人”,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他只是活在不同部电影(大部分是他心目中的烂片)中那薄薄光影,皮影戏偶般的人。寒冬或酷暑,片场挨挤着导演、摄影、几个大牌演员、场记、临时演员、服装师、化妆师、工作人员……有时人数多到数百人,他极少和人哈拉,坐在一旁椅子上吃便当或抽烟。出了这个荒谬、暴乱,说是在网路上的幽灵,却真真将他的演艺事业斩断。这过程竟然没什么朋友出来帮他说话,而那些浮光掠影中电影里的台词,完全和他真实遭遇之情境无法联结。这之后可能好几年(甚至永远)没有片子可拍啦。他像是那个故事里的“穿墙人”:原以为可以穿透液态的那些老镖师、坏男人、嚼槟榔满口脏话的南部黑道混混、性侵女学生的教授、真正练家子的武术高人……原以为可以一生就这样以一种即兴的创意和爆发力,穿透不可知的许多其实不是他,但他又能上身变成那些人物群,却突然像穿墙人受到诅咒,在穿透某道墙时魔法消失,永远被凝固在墙里。这时读者意会过来,原来小说中穿插的一些无情节,只有某个场景(绿光充满,长了许多小树和藤蔓的一个之前可能是中学里的实验室之废墟,或是军队的地下壕沟的通道,或是某一艘大船的船舱,或是像圆明园那样巨石颓圯的迷宫,或是像麦特·戴蒙那部电影在火星上面对一片无垠的砾石和粉红色天空),或许是小说中这个被乖谬命运痛击的导演,他脑海中寂静拍摄的一部部无人观看的电影。这些J所描述的“不存在的电影”,难免让我想到我们年轻时看的塔克夫斯基[19]、柏克曼[20]、安哲罗普洛斯、雷奈[21]、侯麦的某些电影段落,诗意、空旷剧场、末日情境。但我翻着J的这本小说的约三分之二,心里突然说不出的浮躁。这长篇小说的风格、视域,已和我十几年前读过J青年时期那批简洁透明的短篇,有极大的转变。甚至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机:J后来的这批作品,似乎像暗潮伏波朝我的小说风格趋近。依书底的出版年月来看,是和我那本得奖、受到好评的(也是我“毕其功于一役”的)长篇约在同一时期。但为何印象中并没有关于J这部小说的报导或评论?以我和J三十岁出头时,人们总爱将我们并列讨论(“未来极有希望的年轻小说家”),J的这本“后来”的小说,应当被和我的那部小说,放在一起讨论吧?为何它出版了却像不曾出版过?且流落到二手小书店,被我意外拾获?

公允地说,J和我相比,如果就我们各自“浸淫”于小说这件事,以我们从文学奖、出版社垂青、前辈作家或评论家点名,最初的那两本短篇,之后又走过人生的这二十年——那像将两辆不同汽缸、引擎、车体结构设计的汽车(譬如一辆福斯汽车[22]和一辆丰田车),在公路漫漫长途跑过,检视比对它们的行车记录器——J没有我文字的多变华丽,以及我天赋的暴力;但我不如J的在于他有一种地窖开箱,这口箱子撬开还会再有口箱子埋藏更底下,那种抽离出人世之外的执念。

如我爱作的比喻:银币的两面,人像、花卉、建筑、雀鸟,与另一面的数字;或是月球的光照面与暗影。J的这个长篇,和我那个耗竭心力(我不可能重来一次,再写一次那样的小说了)的作品,其实是不同的投影学,将我们共同经过的这个时代,恐惧、哀伤、华美、空洞,不同的抛射到各自的天文望远镜。我想象着J读着我那部小说时,内心的翻涌,和我读他这部小说时的百感交集,其实和牛顿与莱布尼兹的心结相近吧?J这个小说有一种类似铁锈或水蛭或黑洞的特质,会让阅读者感觉透过他文字、段落的流动,我们所在的这个活着的世界,慢慢被交换到一个光度不足、迟钝缓滞的“某些重要东西死去了”的世界。我脑袋中有一小块区域,像收音机被杂讯干扰,网路遭到病毒攻击,想不起到底哪个环节曾发生问题?J的这部小说,或许该干掉我那部小说,获得那一两年的各种大奖。但为何没有人(包括我)谈论他这部作品呢?

J小说中写的这位电影导演,这个“美丽失败者”,J花了十几个独立章节,虚构他脑海中想象的那还未拍出的十几部不存在的电影;但这位导演是我真实生命中的好友。事实上我的那部长篇,作为一个内核重要的人物,就是当年听这位好友讲述他祖父的故事,他父亲的故事。(等于是一条鱼,我切了鱼头,J切了鱼身,我们各自烹调?)在我的小说里,一九四九年的那场史无前例的大撤退、大迁徙,这位导演的祖父是国民党派在西北修筑铁道的工程师,他们并未如大部分国民党军队、公务员,以渡海方式来到台湾岛;而是往西南逃窜,沿途死伤丢弃,穿过青康藏,流亡至印度。他的父亲当时还是十多岁少年,曾在这逃之途中重病,被他祖父遗弃。十年后又从印度独自到台湾地区念书,故而形成一个孤独、不信任所有人的个性。

也就是说,J和我,在各自的小说,分别写了这个人的前传,和后来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