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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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其实,这就是一个爱的幻灭的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都不重要,将它们换成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家都无妨,包括换成当代的中国。因为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有始终抱着爱的梦想并为之不惜一切的人,虽然他(她)们寥若晨星。

他们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他们献身的对象并非所爱之人,而是爱本身,爱的梦想。

……即使在那一个下午,一定也有一些时刻戴茜与他的梦想相距甚远──并不是她本人的错,而是因为他的梦幻有巨大的活力。他的梦幻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

……他知道,当他吻了这位姑娘,将他的无法言喻的梦幻同她的易朽的气息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便再也不能像上帝的心灵那样轻快地驰骋了。所以他等待了片刻,多听了一会儿已经在一颗星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经他的唇一触,她便像一朵花一样为他绽放开来,理想的化身就此完成……

这样的爱,无论其过程和结局是什么样的,主人公面临的必定是幻灭。而盖茨比特别了不起之处在于,幻灭之后他仍然不放弃,并且最终以自己的毁灭作为梦想的终结。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的悲剧具有崇高的性质。过去我们看到的爱情悲剧,往往是由外部力量或者是命运造成的,而盖茨比的悲剧,则是由人的天性和他的个性所造成。从这个角度看,较之于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了不起的盖茨比》更加深刻,更具有永恒的意义。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诗剧,《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小说,但从诗意的角度看,后者也并不逊色。菲氏的文字不但充满活力和张力,才华横溢,而且充满诗意。上面两段引文基本上是叙述性质的,也已经是诗意盎然了;而菲氏那些描绘性质的文字,简直就是没有分行的诗:

……草坪从海滩起步奔向正门,在四分之一英里的路途中跃过日晷、砖铺的人行小径和灿烂的花园,最后到达房子跟前时,仿佛奔跑的余势未减,索性化作鲜艳的藤蔓,顺墙而上。房子正面开了一溜法式落地长窗,此刻它们正闪耀着金色的反光,大敞着迎向日落前吹来的和风……

……傍晚的天空在窗口一时间鲜艳如地中海那一潭蔚蓝色的蜜……

……大桥上,阳光透过一根根钢梁照下来,连续不断地在一辆辆行驶的汽车上营造着光影交错的效果;城市在河对面升起来,一堆堆的白色一块块的方糖,全是怀着一个愿望用没有铜臭的钱造起来的。从皇后区大桥上望过去,这城市永远恍如初见,永远怀着最初的疯狂应许,许给你这世上全部的神秘和美丽……

可以说,通篇很少能找到平淡乏味的地方。连细节的描述都是那么准确和生动:

……她每翻一页报纸,胳膊上纤细的肌肉便颤动一下,那些纸张也闪闪烁烁地泛起亮光……

……他注意到房间里有了变化,窗玻璃在发蓝,他意识到离天亮不远了。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外面已经足够蓝,可以啪嗒一声把灯关掉了……

鲜活的文字时而带着淡淡的幽默和讽刺: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金钱──所以她的声音里波动起伏着耗之不竭的魅力,叮当作响,像铙钹奏出的曲子……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宫殿里,国王的女儿,金子做的姑娘……

加上自然而巧妙的布局(这一点留给读者去分析,以免透露“剧情”,破坏读者阅读时的感受),整篇小说如一部叙事长诗。

菲氏用诗意的语言,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具有永恒的美的悲剧故事。我甚至觉得,这样一部悲剧非但似乎不逊于莎翁的悲剧,而且更有现代感,更为丰富生动,更真实。

翻译过程中,我感受到了菲氏驾驭文字的非凡功力。处处皆是,只能稍举些例子:

……一阵微风吹动了戴茜的毛皮衣领上的灰色烟雾[1]

……戴茜跟着沙哑的、温声细语般的音乐唱了起来,每个词都被她唱出了前所未有、今后也不会再有的含义。旋律上扬时,她的甜美嗓音也跟着拔高,用女低音歌手的唱法;她唱到每一处转调的地方,空气里便会泼撒到一点她的温馨的人类魔法气息……

应该说,这样的描述准确、形象、新鲜、神奇;相应的,对翻译的要求也变得不平凡了。如果不能准确地译出“灰色烟雾”、“旋律上扬”、“拔高”、“转调”、“泼撒”、“魔法气息”等词,而是用平淡陈腐的词语来替代它们,用似是而非的词语来翻译或者说解释它们,那么,菲氏便被糟蹋了。有时候,一篇译文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所谓的“硬伤”,没有译错,但其实,关键的地方(包括原文的行文节奏)没有准确把握,原文的精妙之处没有再现出来,便也不能算是正确的翻译,也是错,甚至是一种罪过:把神奇化作了平庸。文学翻译的要求是远高于其他种类的翻译的。

特别想提一提菲氏在小说中使用比喻的方法。他当然用了“像”、“仿佛”之类的词,但也有太多“直接就是”(美国现代派诗歌的特征之一),譬如上面引用的“地中海那一潭蔚蓝色的蜜”、“一堆堆的白色一块块的方糖,”“一阵微风吹动了戴茜的毛皮衣领上的灰色烟雾”等。如果译不出这个特征,也是对不住作者和读者的。

还想说一说菲氏的长句:

……仿佛一种蓦然而生的空虚此刻正从那些窗,那些特大的门里面流淌出来,将全然的孤寂赋予门廊上站着的主人的身影……

……铁轨走出了一个弧度,正在背着太阳往前走。太阳渐渐沉下去,仿佛要将它的光芒铺展开来,以赐福的姿态罩住那座曾经有过她的呼吸、此刻正渐渐消失的城市。他绝望地伸出双手,仿佛攫取到一缕空气也是好的,他要从这个曾经因为她而变得可爱的地方,取一块碎片保存起来……

……他不知道,那个梦已经在他身后,落在后面某个地方,在城市另一边那无垠的晦暗之中,那里,共和国的幽暗的田野在夜幕下起伏着,连绵无尽……

这样的句子显然并不给人冗长和不简洁的感觉。我们能感觉到的,只有美。翻译海明威时,我曾发现他的一些长句写得不太好;而翻译菲兹杰拉德时,我发现菲氏的长句写得特别好,于是产生了不恰当的怀疑:海明威喜欢短句,是不是因为写不好长句?当然,海明威的短句写得特别好,简洁是海明威的风格。

作者各有自己的风格,而作为译者,应该做的就是:尽量不添不减,原本“隐”的地方以“隐”来译,原本“显”的地方以“显”来译……尽力按原本的样子、原本的韵味、原本的神采、原本的气势……将原文译成中文。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翻译,是2016年底完成的,用了近半年时间。而《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的翻译,早于此时间15年。我最初产生重译《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念头,正是因为翻译菲氏的另外七篇小说。

2001年中,著名学者、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郑树森先生为台湾一方出版有限公司“世纪文学”丛书组稿,约我翻译菲兹杰拉德(港台译名“费兹杰罗”)的部分小说。我发现所列篇目中没有《了不起的盖茨比》,心中不免有些怅然,但还是接受了邀约,因为那是一套真正高品质的丛书。2003年那套丛书付梓,我翻译的七篇小说分两册面世:《阔少》和《大如丽池的钻石》(即《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了不起的盖茨比》用的是著名翻译家巫宁坤先生的译本。不久忽然收到上海图书馆来函,希望我各提供一册给他们陈列在精品书展室中。后一位友人去上图时看到了,提议我重译《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当然再次心动了,因为这是我最喜爱的一篇小说。由于种种原因,多年后方遂此愿。

《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一篇也很美。但《了不起的盖茨比》如诗,这一篇则是美丽的成人童话。两篇小说的一个共同特点是:语调中含着讥讽或者冷嘲。美和冷嘲并存不悖,这是很难做到、特别能显示作者功力的。

《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一篇内地简体中文版不多见,我本人只是早年在一本菲兹杰拉德小说选中见到过。在内地,这个译本只在几年前被收入一本刊发悬疑类小说的电子杂志,然后被某大网站侵权放到平台上供下载。

有关作者菲兹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本人和这两篇小说的资料,互联网上可以查询到许多。一些被普遍引用的评论,在此我不再重复。互联网上的东西和他人的评论(即使是被普遍引用的),虽然有助于了解有关背景,不一定就全是对的(包括这篇译序)。建议读者先读作品,然后再看一些资料,然后再重读一遍作品。这样做的好处是:第一印象由作品生成,不会被他人的观点所左右,同时又不会囿于一己之见。

有一点可能在我国并非广为人知:多年来在美国文学评论界有一个被普遍认可的说法:菲兹杰拉德、海明威和福克纳是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三位小说家。这三位小说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菲兹杰拉德。我个人又认为,外国文学史上有三个黄金时期:古希腊史诗和悲剧,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文学,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学。

了不起的(great,伟大的、非凡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了不起的菲兹杰拉德。

张炽恒

2017年10月10日于南通


[1]实际上指的毛皮衣领上的灰色软毛;作者的描述太精准了,夜色中朦朦胧胧看上去正像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