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换了个环境
我猜想啊,车夫的那匹马是世界上最懒散的,一路上低着头,磨磨蹭蹭,似乎存心要让那些收接邮件的人们等待[9]。我还真就有这么一种感觉,马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这么个意愿而笑出声音来,但车夫却说,马只是患了咳嗽的毛病。
我们途中拐进了小路好多回,给一家酒馆送了一副床架占去了很长时间,还去了另外几个地方,弄得我都厌烦了。后来很高兴,终于到达了雅茅斯。我朝河[10]的对岸那一片广袤的荒滩地看过去,感觉那地方像海绵,相当松软潮湿。
我们到了街上(我对那儿的一切都很陌生),闻到了种种味道,有鱼的、沥青的、填絮[11]的和焦油的。看到了水手到处走动着,还有在石板地上来回辘辘前行的马车。
“看,我们家阿姆!”佩戈蒂大叫了起来,“长得都认不出来啦!”
哈姆在酒馆门口等我们,像个老相识一样,对我嘘寒问暖。
哈姆背着我,胳膊下还夹着我们的一只小箱子,佩戈蒂提着我们的另一只小箱子。我们穿过了几条巷子,到处有碎木片和小沙堆。途经了很多地方,如煤气厂、制缆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修船厂、配件厂、铁匠铺等。最后终于来到了那片我在远处就已经看到了的荒滩。哈姆这时候说:
“大卫少爷,那就是我们家!”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极目远眺了荒滩,看到了远处的大海,远处的河流,但我就是没有看到房屋。在不远处,倒是有一艘漆黑的驳船,或者是另一种什么废置的旧船,高高地搁置在干燥的地面上,一段像铁漏斗一样的东西向上突出,用作烟囱,正冒着暖烘烘的烟。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
“你说的是那个吗?”我说,“那个像船一样的东西?”
“没有错,大卫少爷。”哈姆回答说。
住在船里面这种想法充满了浪漫色彩。船的一侧开了一个很有趣的门,还加个屋顶,上面还开着几个小窗户。但是令人着迷而又惊奇的是,它是一艘真正的船,毫无疑问,出海过无数次,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要把它搁置在地面上供人居住。这就是它令我如痴如醉的地方。如果人家本来就打算用来居住的,我可能会觉得,船的空间小了,不方便,寂静冷清。但是,既然压根儿没有打算派上这个用场,那就是一处再理想不过的住所了。
船里面收拾得整洁干净,气氛雅致,摆了一张桌子,一面荷兰钟,一个五斗柜,柜上放着茶盘,上面画了一个撑着阳伞的女士,女士领着个童子军模样的孩子在漫步,孩子在滚铁环。
所有这一切,我一跨进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按照我的观点,这是孩子的特点——然后,佩戈蒂打开了一扇小门,让我看了我的卧室。这是我所见过的卧室中最完美无缺和最赏心悦目的一个——坐落在船的尾部,有一个小窗户,这儿原本是船舵伸出的地方,墙上挂了一面小镜子,其高度正好适合我,镜框上镶嵌了牡蛎壳。一张小床,正好容得下我。桌上放着一只蓝色的大杯子,里面插了一束海草。
一个围着白色围裙的女人礼貌周到地欢迎我们。我还在哈姆背上,离家还有四分之一英里[12]远,这时候,就看到她在门口行屈膝礼。一同欢迎我们的还有一个长得顶顶漂亮的小女孩(或者我感觉她如此),脖子上戴了一串蓝色珠子项圈,我有要亲亲她的意思,但她不肯,跑开躲了起来。随后,我们开始用正餐,放开了量吃,有清炖比目鱼、黄油酱和土豆,还专门给我做了一份排骨,这时候,一个毛发浓密、面目和善的男子进了屋。由于他管佩戈蒂叫“小姑娘”,还亲切地给了她脸上一个响吻,而我知道她平常的行为举止持重有度,所以我肯定,这便是她哥哥无疑了。他果然就是——佩戈蒂立刻向我介绍说,这是佩戈蒂先生,这个家的主人。
“很高兴见到您,少爷,”佩戈蒂先生说,“您会发现我们很粗俗,少爷,但您会觉得我们心眼儿实。”
我向他表示了感谢,并且回答说,在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地方,定会过得开心的。
直到后来要去上床睡觉了,我到了属于我的那个私密小天地里,佩戈蒂告诉我说,哈姆是佩戈蒂先生的侄子,小埃米莉是外甥女,他们都是孤儿,无依无靠,佩戈蒂先生先后收养了他们。格米治太太是个寡妇,丈夫曾经是和佩戈蒂先生一道跑船的,死的时候生活贫穷。佩戈蒂说,佩戈蒂先生本人也是个穷人,可是他品德高尚,为人真诚,就像是黄金和钢铁——这就是她用的比喻。
直到清晨来临,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晨曦刚一爬上我房内镶有牡蛎壳的镜框,我就起床了,跟小埃米莉一同外出了,在海滩上捡小石子玩。
“我看你是个出色的水手了吧?”我对埃米莉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心里觉得,礼貌的做法是得说点什么。而且就在这时,有一条船向我们靠近,那亮丽的船帆在她那亮晶晶的眼中显现出一个美丽的小影像,所以心里突然想到要这么说。
“不,”埃米莉摇了摇头说,“我害怕大海。”
“害怕?”我说,态度勇敢而得体,对着浩瀚的大海摆出一副架势,“我不害怕!”
“啊!但是大海残酷无情啊,”埃米莉说,“我看见过它对着我们的亲人残酷无情,看见过它摧毁了一条同我们的住房一样大的船,撕成了碎片。”
“我希望那船不是——”
“我父亲溺水身亡的那条?”埃米莉说,“不,不是那条。我从没有见过那条船。”
“你从未见过你父亲吗?”我问她。
小埃米莉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这纯属巧合!我立刻向她解释说,我也从未见过我父亲。我和母亲如何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幸福无比,而且还会继续下去,我的意思是说还会一如既往地幸福下去。父亲埋葬在我家旁边的墓地里,树木掩映,多少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漫步在树枝下面,倾听鸟儿鸣唱。但是,看起来,我的孤儿状况同埃米莉的有些不同。她失去父亲之前母亲已不在人世了,她父亲的坟墓在哪儿,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在大海深处的某个地方。
“除此之外,”埃米莉一边说,一边低头四下里找着贝壳和小石子,“你父亲是个绅士,母亲是个有身份的夫人,而我父亲是个渔夫,母亲是个渔夫的女儿,我舅舅丹[13]也是个渔夫。”
“丹就是佩戈蒂先生,对不对?”我问。
“丹舅舅——在那儿。”埃米莉回答说,对着船屋点了点头。
“对,我说的是他。我想他一定心地非常善良吧?”
“善良!”埃米莉说,“我要是有朝一日做了有身份的夫人,就要送给他一件有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外套,一条淡黄色的裤子,一件红色的天鹅绒背心,一顶帽檐向上卷起的三角帽,一块大金表,一管银烟斗,还有一箱子钱。”
小埃米莉罗列着这些宝贝儿的时候,仰望着天空,仿佛那些东西是一幅光彩夺目的幻象。我们继续向前,捡着贝壳和小石子。
“你想做个有身份的夫人吗?”我问。
“我很想做个有身份的夫人。到那时,我们就全都是体面人啦。我,舅舅,哈姆,还有格米治太太。遇上了暴风雨天气,我们也就不用担惊受怕了。我的意思不是替自己担惊受怕。毫无疑问,我们为的是穷苦的渔夫们。他们若是遇上什么伤害,我们可以出钱帮助他们。”
在我看来,这样的一种前景令人心满意足,而且并不是不可能实现。
我们一直亲亲热热,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漫步在雅茅斯苍茫古老的滩地上。日子在我们的嬉戏游玩中过去,好像时光还没有长大,也还是个孩子,成天就是玩耍。我告诉埃米莉,我非常喜爱她,还说除非她也表白喜爱我,否则我只好举刀自刎。她说她喜爱我,我毫不怀疑她的确如此。
两个礼拜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其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潮起潮落,因为这样改变了佩戈蒂先生外出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哈姆干活儿的时间。
最后,回家的日子到了。我忍受住了同佩戈蒂先生和格米治太太的离别,但是离开小埃米莉给我的心中带来的痛苦却是透心彻骨。我们手挽着手一同走到车夫歇脚的酒馆,我在路上就向她承诺要写信给她。(我后来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过那字写得比手写的房屋招租广告还要大。)
嘿,我客居在外的整个时间里,又一次对不起自己的家,因为我极少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家。我刚一转身朝着家里去,幼小的内心就充满了责备感,它似乎用一根坚定的手指指向那个方向。我的情绪越发低落了起来,心里觉得,家是我的窝儿,母亲是我得到安慰的人,是我的朋友。
我们越往家的方向走,我的这种感觉越强烈。离家越近,沿途的景物也越熟悉,我也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扑向母亲的怀抱。可是佩戈蒂没有表露出激动的情绪,而是极力克制着(虽然态度上很和蔼),看上去局促不安,心情不佳。
回到家,门开了,我兴高采烈,心情激动,半是笑半是哭地等待着见我的母亲,可等到的不是她,而是个陌生的仆人。
“怎么回事啊,佩戈蒂!”我神情沮丧地说,“她没回家吗?”
“不,不,大卫少爷,”佩戈蒂说,“她回来了。您等一会儿,大卫少爷,我要——我要告诉您一点事。”
“佩戈蒂!”我诚惶诚恐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卫少爷,”佩戈蒂说着,一只手颤抖地解开帽子,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您有爸爸了!”
我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有种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或怎么会——与墓地中的坟墓有关,与死者复活有关,像是一股难闻的风向我袭来。
“一个新的。”佩戈蒂说。
“一个新的?”我重复了一遍。
佩戈蒂喘了一口粗气,像是要咽下什么难咽的东西,伸出手说:
“来吧,去见见他。”
“我不想见他。”
“还有您妈妈呢。”佩戈蒂说。
我不再退缩了,我们便径直地到了那间客厅,到那儿后她就走了。母亲坐在炉火的一边,默德斯通先生坐在另一边。母亲放下手上的活儿,急急忙忙站起身,但我觉得她战战兢兢。
“行啊,克拉拉,亲爱的,”默德斯通先生说,“冷静点!要克制自己,永远要克制自己!大卫,孩子,你好吗?”
我把手伸向了他,愣了一会儿之后,这才走向母亲,吻她。她吻了我,还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坐下来接着干手上的活儿。我不能看着她,也不能看着他,心里很清楚,他在看着我们两个人,我于是走到窗户边,干脆就站在那儿看着外面,看着一些在寒冷中垂着枝头的灌木。
我一能够悄悄离去,便溜到楼上去了,先前心爱的卧室有了变化,我得睡到远离这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