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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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姨奶奶就我的事情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之后发现,姨奶奶坐在餐桌边,只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胳膊支在托盘上。

“嘿!”过了很长时间,姨奶奶说。

我抬起头,毕恭毕敬地迎着她敏锐明亮的目光。“我已给他写过信了。”姨奶奶说。

“给谁?”

“给你继父,”姨奶奶说,“我给他写了信,叫他留点神,否则我就要同他翻脸,我可以告诉他!”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奶奶?”我问,神态惊恐不安。

“我告诉他了。”姨奶奶说着,点了点头。

“您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姨奶奶说,“我们还得看情况。”

“噢,如果我非回到默德斯通先生身边去不可,”我激动地大声说,“我可就想象不出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事我也说不准,”姨奶奶摇了摇头说,“毫无疑问,我说不准,我们还要看情况而定。”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都凉了半截,神情沮丧,情绪低下。

“我想要你到楼上去一趟,”姨奶奶一边说,一边穿针引线,“替我向迪克先生带去问候,我很想知道,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答应按她的吩咐行事,然后上楼传话去了。

“哈!太阳神啊!”迪克先生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笔,“世界何去何从!让我告诉你吧!”他降低了嗓门补充说:“你可别说出去啊,但它是个——”他说到这儿,向我示意了一下,把嘴贴近我的耳朵:“它是个疯狂无序的世界,像贝德拉姆[31]一样疯狂,孩子啊!”迪克先生说着,一面从桌上拿起一个圆形的鼻烟盒来嗅,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我对这个问题不能妄加评论,只是转达了口信。

“行啊,”迪克先生回答说,“转达我对她的问候,还有我——我相信,我已经写好开头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写好开头了。”迪克先生说着,一边把手插进自己灰白的头发里,底气不足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稿:“你上过学吗?”

“上过,先生,”我回答说,“上过很短一段时间。”

“查理一世[32]掉了脑袋,”迪克先生说着,态度和蔼地看着我,拿起笔要记的样子,“你记得那个具体时间吗?”我说我相信那是发生在公元一千六百四十九年的事。

“行啊,”迪克先生回答说,用笔挠着耳朵,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书本上倒是这么说来着,但我认为这不可能。因为吧,要是事情发生在那么长时间以前的话,那他周围的那些人怎么会犯那样的错误,竟然把他的脑袋砍掉之后,把他头脑中的难题塞到我的头脑中来?”

他这么一问,我感到惊诧不已,但无言以对。

“行啊,孩子,”等我下楼之后,姨奶奶对我说,“迪克先生今天早晨怎么样?”

我告诉她说,他要向她致以问候,并且事情进展得很好。

“你对他的感觉如何呢?”姨奶奶问。

“他是不是——迪克先生是不是——我这么问,因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他是不是有点儿神志不清啊?”我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因为我感觉自己在冒着风险。

“人家都叫他疯子,”姨奶奶说,“我听人家叫他疯子,自己内心里倒是乐意来着,否则过去这十年来,我也就不会有他同我做伴,听他的建议了。”

“这么长时间了?”我说。

“那些厚颜无耻地叫他疯子的人,还是些体面人呢,”姨奶奶接着说,“迪克先生是我的一个远亲。要不是因为我出面,他自己的兄长没准会关他一辈子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觉得自己当时很虚伪,因为看到姨奶奶说到这件事情时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自己也极力表现得义愤填膺。

“一个充满了傲气的傻瓜!”姨奶奶说,“就因为自己的弟弟性格有点怪——不过其怪的程度还不及许多人的一半——做哥哥的就不愿意他在自己的家里露面,把他送到一家私立疯人院去了。不过,他们已故的父亲认为他几乎是个白痴,所以托付做哥哥的要悉心照顾好这个弟弟。他父亲那个聪明人才会这样认为呢!毫无疑问,他自己才是个疯子。”

姨奶奶又一次表现出坚信不疑的样子,我也极力表现出坚信不疑的样子来。

“于是,我就出面了。”姨奶奶说。“主动提出帮助他,我说:‘你弟弟神智正常——比你现在或者将来要正常多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让他带着他那份微薄的收入,同我一道生活吧。我才不担心他呢,也不怕丢面子,很乐意照顾他,才不会跟某些人(疯人院以外的人)那样苛待他。’争吵了好一阵之后,”姨奶奶说,“我把他要过来了。他后来就一直待在这儿。他可是世界上最热情友好、和蔼可亲的人,至于出谋献策,那就更不用说了!不过,除了我本人,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写的呈文是关于他自己经历的事吗,姨奶奶?”

“是啊,孩子,”姨奶奶说着,又揉了揉鼻子,“他把自己的事情写成呈文递交给大法官,或者别的什么大臣——反正就是递交给那些拿了钱专门受理呈文的人当中的某一个。我估摸着总有一天呈文会呈交上去。他还没能把呈文写好,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让他有事情忙着就行。”

与此同时,我得说,对于命运多舛、于人无害的迪克先生,姨奶奶仗义执言,倍加关爱,这不仅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燃起了出于一己私利的希望,而且也温暖了我的心,对她产生了无私的感情。

姨奶奶给默德斯通先生去信后,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收到他的回信。而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心急如焚。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终于到了。姨奶奶告诉我,他次日要亲自来找姨奶奶说,这令我惊讶不已。次日,我等待着目睹那张阴沉忧郁的脸,吓得心惊肉跳,姨奶奶只是比平常略显得更加傲慢专横、表情凝重了些。我坐在她身边思绪万千,把默德斯通先生来访后种种可能和不可能的结果都想了个遍,一直等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只得无限期推迟晚餐,但天越来越晚了,姨奶奶吩咐备好晚餐,这时候,她突然惊叫了起来,说有驴闯入了,令我惊愕不已的是,我看见了默德斯通小姐,只见她侧身骑在驴背上,慢条斯理地走过那一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绿地,在屋子前面停了下来,朝着四周东张西望。

“走开吧,你呀!”姨奶奶大声喊着,在窗户前摇着头,挥着拳,“你不准进入。你怎么胆敢跨入啊?走开!哦,你个不顾脸面的东西!”

默德斯通小姐不动声色,表情冷淡,仍旧打量着四周,姨奶奶气不打一处来了,我的确认为,她动弹不得了,一时间无法像平常那样冲出去。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告诉她那是谁,还有那位正在走近擅自闯入者的绅士(因为上来的路很陡,他给落到后面了)就是默德斯通先生本人。

姨奶奶威风凛凛,走进了屋里。她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个角落里,用一把椅子把我挡起来。我现在从那儿看到了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进入房间。

“噢!”姨奶奶说,“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很荣幸地和谁对抗呢。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骑着驴走过那片草坪,谁都不例外,任何人都不允许。”

“您的这个规矩未免令陌生人感到尴尬。”默德斯通小姐说。

“可不是嘛!”姨奶奶说。

默德斯通先生似乎害怕重新挑起冲突,便立刻插嘴说:

“特罗特伍德小姐!”

“对不起,”姨奶奶说,“敢问您就是那个娶我外甥的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吧?”

“我是。”默德斯通先生说。

“先生,恕我说一句,”姨奶奶回答说,“我觉得您当初要是没有去招惹那个故去的孩子,事情就会更加好办和便当得多。”

“特罗特伍德小姐,接到您的信之后,我觉得,为了更加公平地对待自己,同时为了对您表达敬意——”

“谢谢,”姨奶奶说着,仍然目光犀利地看着他,“您用不着在乎我。”

“不管旅途有多么不便,我还是亲自来一趟,”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而不用书信回复。这个淘气的孩子撇下朋友和工作,逃出来了——”

“但还是先说说那份体面的营生吧,”姨奶奶说,“如果他是您的亲生孩子,我想您还会同样把他安排去做那个事吗?”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亲生孩子,”默德斯通小姐猛然插话说,“我相信他的个性那会是完全不同的。”

“可怜的孩子一死,她的年金也没有了吧?”

“没有了。”默德斯通先生回答说。

“那份小小的财产——房子和花园——也没有她儿子的份了吗?”

“我那已故的妻子爱她的第二任丈夫,小姐,”默德斯通先生说,“她绝对信任他。”

“您那已故的妻子,先生,她是个最不通世故、最可怜、最不幸的孩子,”姨奶奶说着,冲着他直摇头,“她就是那么个人。得啦,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是想要说,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回答说,“我到这儿来领大卫回去——无条件地把他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恰当的方式安顿他,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安顿他。”

“听听这孩子怎么说吧?”姨奶奶说,“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回答说,不愿意走,同时请求她不要让我走。我说,无论是默德斯通先生还是默德斯通小姐,他们都不喜欢我,或者从来就没有善待过我。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迪克先生思忖了一会儿,犹豫了片刻,脸上露出了喜色,回答说:“立刻给他量尺寸,做套新衣服吧。”

“迪克先生,”姨奶奶神采飞扬地说,“把你的手伸过来,因为你通情理,无价之宝啊。”他们热情洋溢地握过手之后,姨奶奶把我拉到她身边,对默德斯通先生说:

“您要走就请便吧,我将听天由命,带着这孩子。如果他真像您说的那样,那到时我至少可以同您一样对待他嘛。但我压根儿不信您说的话。”

“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反驳说,他站起身,耸了耸肩膀,“如果您是位绅士——”

“呸!胡说八道!”姨奶奶说,“别跟我说话!”

“多么客气啊!”默德斯通小姐站起身大声说,“真让人受不了!”

“您还以为我不知道吧,”姨奶奶说,对这位姐姐的话充耳不闻,继续对着做弟弟的说话,情绪激动地对着他直摇头,“那个可怜可悲、误入歧途的孩子,您都让她过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日子啊?”

姨奶奶说话的态度同话的内容一样火药味特浓,结果,默德斯通小姐一声没吭,态度谨慎地挽着弟弟的胳膊,昂然阔步地走出了院落。

姨奶奶脸上的表情慢慢舒展了,显得和颜悦色了,我壮大了胆子,吻了一下她,向她说了表示感谢的话。

“你考虑一下和我一同做这孩子的监护人吧,迪克先生。”姨奶奶说。

“我很高兴,”迪克先生说,“能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

“很好,”姨奶奶说,“那就一言为定啦。你可知道,迪克先生,我一直在想啊,想让他叫特罗特伍德呢!”

“是呀,毫无疑问,是这样的,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迪克先生说。

我就这样用一个新的名字开始了新的生活,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