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假期
天还没亮,我们便到了邮车要停靠的一家旅馆,车夫巴吉斯先生约定好了上午九点来叫我。
我和箱子都在马车上安顿下来了之后,车夫便立刻上了车,那匹懒洋洋的马迈着惯有的步伐拉着我们启程离开了。
“我转达了你的话,巴吉斯先生,”我说,“已经给佩戈蒂写信了。”
“什么结果都没有,”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回答说,“没有回音。”
“你要等回音对不对,巴吉斯先生?”我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这在我听来是件新鲜事。
“呃,”巴吉斯先生说着,把目光收回落到了马的耳朵上,“那男人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在等待回音呢。”
“你把这个意思告诉她了吗,巴吉斯先生?”
“没——有,”巴吉斯先生粗声粗气地说,心里在琢磨着这事,“我不打算去对她说这个,我都没有同她说过几句话呢,所以不会去对她说这个的。”
“你想要我对她表达这个意思,对不对,巴吉斯先生?”我说,语气中带着迟疑。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这么说,”巴吉斯先生说着,又慢慢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巴吉斯在等回音。您就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佩戈蒂。”
“是名?还是姓?”巴吉斯先生说。
“噢,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克拉拉。”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他似乎找到了大量可供他思索的素材,坐在那儿,好一会儿若有所思,轻轻地吹着口哨。
“行啊!”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您说:‘佩戈蒂啊!巴吉斯在等待回音呢!’她或许会问:‘回什么音啊?’您就说:‘给我对你转的话的回音呀。’‘那是什么话啊?’她又会问。‘巴吉斯乐意。’您就这样说。”在半个小时之后,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在车篷的帆布上写下了“克拉拉·佩戈蒂”几个字——显然是作为个人备忘录用的。
啊!现在要回到那个不是家的家,而且发现自己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会勾起我对快乐老家的回忆,而那个家就像是个梦境,永远不可重回,这是怎么样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啊!
车夫把我的箱子搬到院落大门口后就离开了。我到了门口,知道天黑之前无须敲门就可以打开门进入,我进屋了,每一步都悄无声息,战战兢兢。
当我的脚踏进厅堂时,我听见从那间旧客厅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唤醒了多少小时候的回忆,只有上帝知道。母亲在低吟着一支曲子,孤单寂寞,若有所思,我据此断定,屋里就她一个人。我步伐轻柔地走进了房间。她坐在火炉旁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目光朝下看着婴儿的脸,对着婴儿低声吟唱。
我对着母亲说话,她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但是看到是我,就叫我宝贝大卫,她亲爱的孩子!她走到房间中间来迎我,跪在地上亲吻我,把我的头揽到她的胸前挨着蜷缩在那儿的婴儿,并把婴儿的小手放到我的嘴唇上。
我希望自己死了,希望那个时候就死掉,心中珍藏着那份情感!那个时候进天堂应该比后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合适。
“他是你弟弟,”母亲说,一边抚摸着我,“大卫,我可爱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然后,她抱住我的脖子,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就在这个当儿,佩戈蒂跑着进来了,猛地一下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地上,对着我们俩玩闹了有一刻钟。
我们坐在餐桌边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吉斯的事告诉佩戈蒂的好时机,可是,我还没有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了起来,并且用围裙蒙住脸。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个呆头呆脑的东西?”母亲笑着说。
“噢,那个该死的家伙!”佩戈蒂大声说,“他想要娶我呢!”
“佩戈蒂啊,亲爱的,你就不打算结婚嫁人吗?”
“我,太太?”佩戈蒂瞪大了眼回答说,“我的天哪,不打算!”
“暂时不会,对不对?”母亲语气温柔地说。
“永远不!”佩戈蒂大声说。
随后,她收拾餐桌。
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开心地说着话。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尔先生是个凶狠苛刻的校长,她们听后都很同情我。我告诉她们,斯蒂尔福思是个极好的伙伴,很照顾我。佩戈蒂便说,她都愿意走上几十英里路去看看他。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这时候,我念了一章鳄鱼的故事给佩戈蒂听,以追忆往昔的时光。我们非常愉快。那个夜晚是类似夜晚中的最后一个,我生命中的一个章节注定永远结束了,它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差不多晚上十点了,这才听到了车轮的辘辘声。我们这时候全都站起身,母亲赶紧说,时间这么晚了,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赞成小孩子要早早上床睡觉,所以,或许我最好上床去。我向她吻别,在他们进门之前就立刻端着蜡烛上楼去了。在我走向自己曾经被软禁的卧室的当儿,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们就像是给屋里带进了一股寒冷的风,把昔日亲密无间的情感像羽毛般地吹散了。
第二天早晨,要下楼去吃早饭时,我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自从那天我犯了那个无法忘怀的错误之后,我压根儿就没有见到过默德斯通先生。然而,要面对的事情回避不了,在经历了出发两三次中途又踮着脚折回自己的卧室之后,我还是下楼了,走进了客厅。
默德斯通先生站在炉火前,背朝着火。默德斯通小姐在沏茶。我进去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但毫无言语上的表示。
我一时间感到局促不安,然后走到他跟前,对着他说:“请您原谅,先生,我为我的行为后悔不已,希望您会原谅我。”
“听见你说后悔了,我很高兴,大卫。”他回答说。
他向我伸出的手正是我咬的那只。我的目光忍不住在那一个红色的伤疤上停留了一会儿,但当我从他的脸上看到那种阴沉可怕的表情时,我的脸比那伤疤还要更红。
“您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啊,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息了一声说,一边用茶匙代替手指伸向我,“假期有多长啊?”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
“今天,小姐。”
“噢!”默德斯通小姐说,“那已经过去一天了。”
她用这种方式为我的假期数着日子。
就在这第一天,我不幸把她给吓得惊恐万状。我进入了她和我母亲坐在一起的那个房间。婴儿(出生才几个礼拜)放在我母亲的膝上,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突然,默德斯通小姐尖叫了一声,吓得我差一点把婴儿掉到地上。
“亲爱的简啊!”母亲大声喊着。
“他把婴儿抱起来了!”默德斯通小姐大声说,“这孩子把婴儿抱起来了!”
默德斯通小姐吓得腿都软了,却又挺起身子向我冲了过来,一把夺走我怀里的孩子。她接着便晕过去了,大家只得给她服用樱桃白兰地。她恢复过来之后,便给我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我不得以任何借口碰我弟弟。
总而言之,我不讨默德斯通小姐喜欢。
我的假期一天天地过去了,直到一天早晨,默德斯通小姐对我说:“最后一天过去了!”于是给我喝了假期中的最后一杯茶。
我要走了,但心里并不难过。我陷入了一种懵然无知的状态。
我吻了母亲,也吻了婴儿弟弟。我这时候才感觉到难受,但并不是因为要离开而难受——因为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所以每天都是天各一方。母亲用最炽热的情感拥抱了我,但留驻在我心中的不是那拥抱,而是拥抱之后的情形。
我上了马车,突然听到母亲在呼唤着我。我向着车外看去,只见她独自站在花园门口,双臂举起婴儿,好让我看清楚。那天的天气寒冷无风,她举着婴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时,头发或者衣裙的皱褶纹丝不动。
我就这样失去了她。我后来在学校时的梦境中看到的她就是这个样子的——默然不语地出现在我的床边——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看着我——双臂抱起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