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一
“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中国人、德国人,还是日本人?”
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源自一个下午的闲谈。
在印度这两年,我固然阅人无数,却大部分交情甚浅,同事和学生通常在特定的场合出现,这种交往,让我看到了很多他们的解剖学特征,却隔离了人心——这样的角色,大多无益于我们认识印度,也就不必在这本书里抛头露脸。
来我住所查电表燃气表的、检修电器的,这样、那样的,大多人走茶凉,甚至由于语言不畅哑进哑出。然而有一天,有两个IITGN的职工,本来应该例行公事一般地来我公寓里清点各项设施,却因为一些过于随意的举动和话题,留下了他们的人心,也引出了一连串耐人寻味的后续故事。
那天是2014年12月一个下午,学院已经放假,但行政人员还得继续工作。三点左右,两个职工来我住所清点家具和电器,为半年之后的校园搬迁做统计工作。一个瘦高的、黑黑的男士,叫做安布尔(Amber),看上去四十来岁;一个稍矮的胖子,白白的,叫做桑迪普(Sandeep),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经过简单介绍,得知他们属于负责校园公共财产的部门,安布尔是桑迪普的上级。
两人在完成清点工作后,没有立刻离开,他们看见我桌上的一堆饼干,便向我索要了两盒。由于印度晚餐时间一般在八点以后,故而他们下午有加餐的习惯,这种习惯深入骨髓,甚至每逢我下午监考,校方都要派人中途把吃喝送进考场。既然如此,我作为主人招待一下并无不妥。随后,他们又找我要了两瓶矿泉水喝,拿到吃的喝的以后,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享用边聊天,吃完以后两人还意犹未尽,似乎不打算走了。这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就走到客厅陪他们聊了起来。
大概是忙里偷闲,远离了工作,他们极为放松,说要统计的公寓还有很多,今天到此为止,接下来准备出去喝喝茶。我猜想这是印度人的高语境表达法,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离开我的沙发,只是不好直说而已。在了解我是中国人后,桑迪普便抛出了那个问题:“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中国人、德国人,还是日本人?”
我想确认我没有听错,请他重复了一遍,还是这个问题。一时拙口钝腮,想了想,反正印度人也没什么国家观念,印度和德国、日本关系又非常好,这么问在他们眼里压根就不觉得有何不妥。更好笑的是,为什么选项里面没有印度人,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国家?
我说:“当然还是做中国人。”
“中国,有我们印度腐败吗?”这个问题是安布尔问的。
不用说,这哥俩什么心态一目了然。当然,无论我回答有,或者没有,都很失礼,于是搪塞:“腐败哪个国家都有吧,为什么这么问?我并不觉得印度有多么腐败。”
“那是因为你是外国人,看不到啊。”桑迪普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你看看你这周围,房子这么好,再看看那边的贫民窟,几十年了就没变过,印度政府投入了大把大把的钱扶贫,但是到了古吉拉特邦,再到艾哈迈达巴德,再到钱德凯达,那些当官的一级一级把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到了老百姓手里,十个卢比就变成了一个卢比,而那些别墅,都是些当官的人买的。腐败已经深入了每个印度人的骨髓,这个国家没有希望。如果还有来生,做哪个国家的人都好,我不想再做印度人。”
印度人并不都是这样,但跟其他国家比起来,“印度”历史上就是一个地名,是整个南亚次大陆的统称,还是一片海洋的名字,即使现代的印度共和国也是联邦制,各邦要求自治甚至独立的呼声络绎不绝,国家荣辱观淡薄,这下可体现得入木三分。
桑迪普问我:“如果我去中国,好不好找工作?能不能移民?”
我说:“不可能,不懂中文根本无法生存,而且中国是最难移民的国家。你们对中国了解多少?”
“基本不了解,只知道比我们好。”安布尔回答得很干脆。
我拿出iPad,搜索出一张人民币的图片,指着毛泽东的头像问:“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两人都说不知,于是我对他们的文化层次有了大概的判断。在印度的同事中,有不少教授学者,去过许多国家,能说出不少中国的人名、地名和民俗,也有一些这样做行政工作的人,他们大小也算是坐办公室的白领了,但是一辈子就待在古吉拉特邦,连中国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还有人问我中国有没有海岸线。文化层次的差距造就了地位的差距,也造就了心态的差距,正如印度的贫富差距。我相信这两人平时就无话不谈、情投意合,所以以工作为借口出来磨洋工的情况也绝非一次两次了。
“为什么你们觉得中国比印度好?”我问。
“中国的商品实在太多了,到处都是,我女儿玩的玩具、老婆的化妆品、手机、电脑……全是中国制造。特别是现在很多印度人都在进口中国的玩具,价格比印度的玩具便宜很多,我都很想试试。”安布尔说。
我问他知道些哪些中国的品牌,他率先说出小米。由于小米手机的高性价比很适合印度市场,它在印度确实知名度极高,只不过,大多数印度人都念不对小米的拼音,所以叫它“MI”。然后他说出联想,联想也确实够厉害,IITGN采购的电脑大部分都是联想。
接下来,我们聊了很多旅游、文化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他们中途不停地看时钟,说了三次准备走了,我都象征性地挽留他们,于是他们三次都意志不坚定地继续坐下来。他们从三点过一直坐到六点下班,我也不打算再象征性挽留了,于是他们这才真的起身准备离开。不过,正是这天下午闲聊一泡,他们可能真心觉得我这个人值得交,也或许觉得我这里有利可图,临走之前,告诉了我两个利好信息。
当你看到“有利可图”四个字时,你可能会觉得形容得有些小肚鸡肠。其实单看他们当天的表现,确实无可厚非,只不过越往后,他们对我的言行举止越是游走在“朋友”和“不那么够朋友”之间,让我对他们的感情颇为复杂。
第一个信息是,IITGN每个寒假都要举办一个叫做“探索印度”的活动,会邀请外国高校的学生前来交流访问,今年会有一批美国学生过来,如果我愿意参加,他们可以去帮我跟组织者打声招呼,让我免费加入。对这样的好消息,我自然应允下来。
第二个信息是,安布尔有个弟弟要在年底举行订婚仪式,并在二月份举行婚礼,此外,桑迪普也会在四月份举行婚礼,非常希望我能够参加。
都说爱面子是咱们中国人的专利,其实对他们印度人来说,有外国人帮婚礼撑场子也绝对是一大体面。对我而言,能亲临印度婚礼现场,这意味着又有许多难得的经历可以阅览人心,于是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我们一拍即合。他们临走之际,又要走了两盒饼干。
二
另一个人心,则来自一位个性洋溢的外国女专家。
小学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叫我们写作文,介绍乐山,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写了乐山大佛。出于炫耀的目的,我写了一个绝句:“乐山大佛世界闻名,吸引了上自美国,下自耶路撒冷的游客前来观光。”我满以为老师会因为我知道“耶路撒冷”这么销魂的词语而表扬我,谁知道挨了一顿批评,说全世界各民族一律平等,咱们绝不能搞种族歧视,于是勒令我把句子改成了“乐山大佛世界闻名,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观光”。我顿时觉得逊色了不少。事后我觉得很委屈,就去问一小伙伴:“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耶路撒冷更冷的地方吗?”小伙伴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没有了。”
这件事充分显示了年幼的无知,但是我并不觉得十分尴尬,我仍然为我小小年纪就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做“耶路撒冷”而感到骄傲。并且,虽然我不时会遇到美国人,极偶尔会遇到以色列人,但是我压根儿没有想过,美国人和以色列人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出现在我的面前。
然而我的印度生涯中总是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奇迹,如之前所说,IIT的视野非常国际化,他们和世界很多国家和大学都有项目合作,所以隔三差五就有外国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莅临此地。那一天,我认识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外国专家——拉谢尔(Rachel)。
Rachel,在英语中读作“瑞琪儿”,在希伯来语中读作“拉谢尔”,我虽然平时叫她“瑞琪儿”,但是由于后文还会出现一个Rachel,所以我写作“拉谢尔”。
当然,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只是她和印度的格格不入,回忆累篇,仿佛执意要把一个非印度人输送进我印度的章节。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第一学期结束后的寒假。学校在12月放寒假,只有一个月;暑假为5月到7月,一共三个月。那时候正值2014年12月,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一位叫莉兹(Liz)的女老师带着十多位学生来到IITGN,和本校的十多位学生组成了一个大约三十人的团队,搞了一个“探索印度”的交流活动。
由于安布尔和桑迪普的斡旋,我也加入到了这个阵营中,就在参观艾哈迈达巴德城市风貌那天,拉谢尔也在那辆大巴车上,刚一下车,她就迫不及待地走向我,自我介绍后说:“太好了!总算碰上外国人了!”
她之所以这么说,我想是因为她从来不去教师餐厅就餐,不知道IITGN有多么的国际化。
于是我们就算认识了。拉谢尔,30岁,以色列犹太人,留了一头卷曲的棕黑色长发,容貌如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美女。她出生于耶路撒冷,后来在海滨城市特拉维夫长大,前来IITGN进行为期三个半月的以“企业家能力”为主题的学术交流。不愧是世界上最赋有经济头脑的犹太人,连研究领域都如此具有代表性。
对于艾哈迈达巴德这座城市,那天已经是我第三次游览,如果没有她的出现,这次旅行其实并不新鲜,可她一开场就喧宾夺主。拿拉谢尔自己的话来说,虽然她已经30岁,但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这话我看不假,她无话不说的直爽性格,一日三变的情绪波动,以及她那匪夷所思的交际能力,成为了我后来一连串经历的牵线人。
在第一天的接触中,她就暴露出了对印度的强烈不满。那天我们照例去了很多清真寺和印度教寺庙,美国客人很投入,每到一个景点,都会听从校方导游的讲解,体验宗教文化,一些神职人员还会做一些法事,邀请我们聆听、参与。整个下午去了四个景点,每个地方都会停留一个小时左右,刚开始,拉谢尔还比较配合,到了后期,众人已经露出些许疲态,但仍然坚持着礼节上的专注,可拉谢尔已经招架不住,自己坐在寺庙的角落玩起了手机,任凭法师们走到她面前请她体验也爱理不理。
我说这样不太好,我们都是额外请来的客人,形式上也要敷衍到位吧。再说既来之则安之,多了解一些文化也是好的嘛。
她直露出厌恶的表情抱怨说,实在太无聊了,她来印度半个月了,没想到是这个样子,刚来的前几天,她一直在哭,现在倒是想通了,不哭了,但是每天就觉得非常非常无聊,真是一天也不想在印度多待,没办法,就只想出去找朋友玩。犹太人本来就特别喜欢交际,她又是这类人中的极品,所以闷得发慌,每天都上Facebook和WhatsApp找朋友聊天,手机从不离手。这话也不假,只要看到她,每次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给手机充电,每到一个地方消费,首先问有没有Wi-Fi,再问有没有插座。
当然,她也时常被印度的网络折腾得破口大骂:“什么垃圾国家!我恨印度,恨,恨,恨!以后一辈子也不来了!”
她有一个以色列男朋友,叫泽维卡(Zvika)。他离过婚,现在在自主创业,她无时无刻不想念他,所以每到一处,就会把照片拍下来,分享给他,并表示她正在竭尽全力把男朋友忽悠到印度来陪她。
我问,为什么不去教师餐厅,那里外国的朋友多。
她的理由很特别,说那个小区的名字叫Shiti Ratna,她看到Shiti这个单词就不舒服,起什么名字不好,非要起个“大便”,所以坚决不去。
事实上,拉谢尔对饮食非常挑剔,她不但不吃IITGN提供的食物,而且对街上的馆子也百般挑剔,总是要先上网查阅网友评价,听从网友推荐,百分之百放心的才会去尝试。
印度的水,她是坚决不喝的,哪怕经过净水器,她也认为肮脏无比,拿她的话来说“只配用来冲厕所”,所以每天只喝商店里买的矿泉水。
我说,印度虽然脏了点,但是谨慎成这样也不至于吧。
她会说你太不小心了,然后列举一大堆禽流感、瘟疫、肝炎之类的案例来说明印度有多可怕。
然后抱怨印度男人有多么好色,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上街就有一大堆男人盯着她看,盯得她头皮发麻,一到了人多的地方,就被摸来摸去。
我说,好吧,我不是女人,这个我体会不到。相反,我是街上盯着印度美女看的男人。我建议她学学印度女人,把头包起来,就不怕被围观了。
她说那更不行,以色列人一看到蒙脸的人就害怕,在她眼里,蒙脸的都是恐怖分子。
于是她经常说,来印度以后,她就像一条狗,要人牵着才敢上街。我说不要用狗比喻自己,在中文里,狗是对人极大的侮辱,她说他们没那忌讳。
后来又谈到印度的宗教,感受感受不同文化总是好的吧。
她说,她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犹太人信仰犹太教,她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其他六个都信犹太教,就她不信,为此父母大发雷霆,这让她很是心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现在又是这样神、那样神的,烦死了!
对此,我总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它已经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与其天天爆发情绪,不如试着享受它,等你回以色列以后想再经历这么有趣的生活都没机会了。
最后,随行的记者给我们拍了合影,随后图文并茂地刊载于《艾哈迈达巴德镜报》上。照片中,印度人站前排,美国人站后排,拉谢尔和我分站两侧。我靠的那一侧印刷的时候刚好出了问题,把我和一个美国少年扯得很宽,肩膀像要脱离身体而去,拉谢尔那一侧却很正常。后来拿到报纸的时候,拉谢尔对我的畸形视而不见,反而牢骚满腹地说:“什么破摄影师,把我照得这么胖!”我说,是是是,都是他的错,你的身材比《泰坦尼克号》女主角还好!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对印度恨得咬牙切齿并不吝惜表达的人,每天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所以希望能和其他外国人交朋友,以消磨痛苦的时光。
好在,拉谢尔对发泄的尺度拿捏还比较到位,虽然对印度的一切颇为愤懑,但从来不对我们同事摆脸色,相反,在她那里,任何事情都很好沟通,也开得起玩笑。她有一说一,甚至还会吐出很多内心深处的秘密,最经常的主题,是和男朋友又吵架了。以至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她对着手机的表情,就可以判断出发生了什么——如果是愁眉苦脸,一定是又和男朋友谈崩了;如果是歇斯底里,则一定是断网了。
我曾经把拉谢尔引荐给劳,想两个西方人能更合拍吧,谁知拉谢尔见了一次以后就给劳扣上了“怪人”的帽子,不想再见。也难怪,一个手机寸步不离,一个说世界上没有手机最完美,这两人能擦出什么火花才怪了。
我也曾经带领拉谢尔去拜访尼廷的店铺,她像明星一样被每一个人围着要求拍照,我预感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果不其然,之后拉谢尔就来找我抱怨:“你的那个叫尼廷的朋友是什么人?一天到晚打电话来骚扰我,真后悔把电话号码留给他!”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印度人,再说谁叫你是个美女,总之你也待不了两个月了,以后不要理他就行了。
擦不出火花不行,擦成这样也不行。从今以后,我不敢再介绍她跟别人认识,相反,透过她的交际网络,我认识了更为丰富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