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心理问题,共同的致病机制
大家都期望精神病学能解决这个“可怕的主人”。耶鲁大学的精神病学系常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无论在研究还是在临床领域都表现卓越。史蒂夫·邦尼(Steve Bunney)曾任该系的系主任,现在是该系的名誉教授。他同时也是我的同事和老朋友。
邦尼只知道华莱士的故事梗概:一个广受好评的天才作家,刚结婚没多久,就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自杀了。我给邦尼补充了一些细节:华莱士一直都在与内心强烈的自我怀疑斗争,即便在他踌躇满志时也是这样;华莱士一边期望着100年后也有人读他的作品,一边又觉得自己根本不行,一点儿也配不上这种成功;华莱士担心《无尽的玩笑》这本让他声名鹊起的小说会耗尽他所有的能量,让他无法再写好另一本书。
我问邦尼,他认为华莱士痛苦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感受会成为某些人沉重的包袱,但对另外一些人毫无影响?到底什么是情感痛苦?如何描述这种体验?
“像华莱士这样的人,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他们的内心其实是分裂的;一边是他们想成为的人,一边是他们眼中的自己,”邦尼说,“这会使人产生一种失控的感觉。而这在精神病学中也是最常见的问题之一。如果你始终无法掌控自己,那么你就会陷入麻烦。无论是焦虑、抑郁,还是别的什么心病,都将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原本健康的人居然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此之前他要经受怎样的痛苦。但我知道,自杀的人往往会觉得他们除此之外已没有别的选择,他们无法摆脱这些消极的念头和感受。而关于自杀的一大悖论就是:它是一个人能够对自己施加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控制。”
邦尼指出,各行各业的很多成功人士都有类似的痛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研究发现,很有成就的人通常会认为自己就是个“骗子”。不少成功人士也会像华莱士那样,变得爱较真,他们很想知道大家是否了解自己,同时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根本不配获得那么大的成就。在邦尼看来,类似的自我怀疑并不罕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甚至还会很有用,但它也可能会变得病态,变得危险,甚至变得失控而致命。
在职业生涯中,邦尼研究了诸多评估精神痛苦的方式。一开始做内科医生时,他对精神分析很感兴趣,但他花了大把时间来研究心理疾病的生物原因。然而自始至终,邦尼都对生活经历的影响十分关注:这些经历会如何影响大脑的功能?它们在精神疾病的发展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我问邦尼,在他的领域中,现在主要研究什么。邦尼解释说,精神病学现在研究的主要还是开处方药,它关心的是如何找到对症的药。
邦尼的声音里有些令人怅惘的东西。“不要误会我的话。你应该高兴,毕竟我们在药理学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我们能带给患者实实在在的解脱,而对很多人来说,这种解脱就是救命稻草。到最后,或许药物没能对华莱士提供帮助,但从你告诉我的话里,还是能看出,药物让他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帮他完成了更多的作品,”邦尼说道,“问题不是药物,而是我们对它的看法。很多人,特别是这一行之外的人,当然也包括某些业内人士,会误以为精神疾病仅仅是源于某种简单的大脑故障,而事实上,精神疾病是两股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一边是体内的致病倾向,一边是外在事件,也就是现实刺激。我们的心灵一直在试图厘清实体大脑与生活经历交织而成的各种现象,而这也是我们必须要留意的地方。你要知道的不只是这些病症该如何治疗,还要清楚这些病症来自何处,以便我们能有的放矢,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案。”
邦尼知道,我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任职期间就对成瘾现象很感兴趣。作为对烟草行业调查研究的一部分,我必须尽可能地了解成瘾科学的一切知识。邦尼也知道,我后来还研究过肥胖。在研究过程中,我考察人们如何对抗这种让他们吃得比需要的还多的欲望。我对邦尼解释说,我在成瘾、暴食还有精神疾病中发现了相似的心理,包括焦虑、强迫、冲动障碍、恐惧、恐慌、成瘾、抑郁、躁狂、疑病,甚至某些精神错乱。
“嗯,这很有趣,”邦尼回答道,“一方面,这个行业还在不断努力,试图做出越来越精细的诊断划分。我们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现在已经出到了第5版。我们靠它来进行诊断,并给数以百计的心理疾病分门别类。然而,生物学表明,这些障碍都有着内在联系。比如,精神分裂症与抑郁症已不再被认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疾病。这两种疾病的谱系更有可能是相互交叉、部分重叠的,而不是不同的神经递质系统疾病。而药物的效果虽然很不错,但通常不像它们声称的那样有精确的靶向性。我们经常看到,一种药能对一堆问题起作用,或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这似乎是个体反应的问题。而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安慰剂在模拟精神药物方面能起到巨大的作用,这一点真令人羞愧,也该令人羞愧。”
“物理和化学很复杂,”邦尼接着说,“天文学也很复杂。但只要坚持探索一个问题,我们就能找到这些复杂系统背后的规律。比如,热力学定律能解释很多我们以前根本理解不了的复杂现象。我认为,你正走在一条与此相似的道路上。”
邦尼的类比,让这个我已为之奋斗了20年的目标更加清晰了。虽然人类的情感体验和行为很复杂,但只要能找到这些复杂现象背后的共同机制,我们就有可能解锁某些复杂而潜在具有毁灭性,并会掌控我们行为的构念。我一直在为此努力。
在过去的100年里,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不断进步,学者提出了很多见解,但人们依然无法抓住导致精神疾病的原因。抑郁症在全球致残榜上名列第二。邦尼提到的药物治疗作用很有限,而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所带来的伤害要远远大于好处。或许其中最关键的原因是,它们把人们与其感受隔离开了,让人们无法深入理解病因。当然,这不是什么新问题,而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老难题。人们如何才能在这个艰难的任务上取得进步?要想找到答案,了解其他人在这些问题上都有什么发现会对我们大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