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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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

传记之书,其流已久,盖与六艺先后杂出。古人文无定体,经史亦无分科,《春秋》三家之传,各记所闻,依经起义,虽谓之记可也。经礼二戴之记,各传其说,附经而行,虽谓之传可也。其后支分派别,至于近代,始以录人物者区为之传,叙事迹者区为之记。盖亦以集部繁兴,人自生其分别,不知其然而然,遂若天经地义之不可移易。此类甚多,学者生于后世,苟无伤于义理,从众可也。然如虞预《妒记》、《襄阳耆旧记》之类,叙人何尝不称记?《龟策》、《西域》诸传,述事何尝不称传?大抵为典为经,皆是有德有位纲纪人伦之所制作,今之六艺是也。

夫子有德无位,则述而不作,故《论语》、《孝经》皆为传而非经,而《易·系》亦止称为《大传》。其后悉列为经,诸儒尊夫子之文而使之有以别于后儒之传记尔。周末儒者,及于汉初,皆知著述之事,不可自命经纶,蹈于妄作;又自以立说当禀圣经以为宗主,遂以所见所闻各笔于书而为传记,若二《礼》诸记、《诗》、《书》、《易》、《春秋》诸传是也。

盖皆依经起义,其实各自为书,与后世笺注自不同也。后世专门学衰,集体日盛,叙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传记为名,附于古人传记专家之义尔。明自嘉靖而后,论文各分门户,其有好为高论者,辄言传乃史职,身非史官,岂可为人作传?世之无定识而强解事者,群焉和之,以谓于古未之前闻。

夫后世文字,于古无有而相率而为之者,集部纷纷,大率皆是。若传则本非史家所创,马、班以前,早有其文。孟子答苑囿汤、武之事,皆曰:“于传有之。”彼时并未有纪传之史,岂史官之文乎!今必以为不居史职,不宜为传,试问传记有何分别,不为经师,又岂宜更为记耶?记无所嫌而传为厉禁,则是重史而轻经也。文章宗旨,著述体裁,称为例义。

今之作家,昧焉而不察者多矣,独于此等无可疑者,辄为无理之拘牵,殆如村俚巫妪妄说阴阳禁忌,愚民举措为难矣。明末之人,思而不学,其为瞽说,可胜唾哉!今之论文章者,乃又学而不思,反袭其说以矜有识,是为古所愚也。

辨职之言,尤为不明事理。如通行传记,尽人可为,自无论经师与史官矣。必拘拘于正史列传而始可为传,则虽身居史职,苟非专撰一史,又岂可别自为私传耶?若但为应人之请,便与撰传,无以异于世人所撰。惟他人不居是官,例不得为,己居其官,即可为之,一似官府文书之须印信者然。是将以史官为胥吏,而以应人之传为倚官府而舞文之具也,说尤不可通矣。道听之徒,乃谓此言出大兴朱先生,不知此乃明末人之矫论,持门户以攻王、李者也。

朱先生尝言:“见生之人,不当作传。”自是正理。但观于古人,则不尽然。按《三国志》庞淯母赵娥为父报仇杀人,注引皇甫《列女传》云:“故黄门侍郎安定梁宽为其作传。”是生存之人,古人未尝不为立传。李翱撰《杨烈妇传》,彼时杨尚生存,恐古人似此者不乏。盖包举一生而为之传,《史》、《汉》列传体也;随举一事而为之传,左氏传经体也。朱先生言,乃专指列传一体尔。

邵念鲁与家太詹尝辨古人之撰私传曰:“子独不闻邓禹之传,范氏固有本欤?”按此不特范氏,陈寿《三国志》裴注,引东京、魏、晋诸家私传相证明者凡数十家,即见于隋、唐《经籍》、《艺文志》者,如《东方朔传》、《陆先生传》之类,亦不一而足,事固不待辨也。彼挟兔园之册,但见昭明《文选》、唐宋八家鲜入此体,遂谓天下之书不复可旁证尔。

往者聘撰《湖北通志》,因恃督府深知,遂用别识心裁,勒为三家之学。人物一门,全用正史列传之例,撰述为篇。而隋、唐以前,史传昭著,无可参互详略施笔削者,则但揭姓名为《人物表》。说详本篇《序例》。其诸史本传,悉入文征以备案检。所谓三家之学,文征以拟文选。其于撰述义例,精而当矣。

时有佥人,穷于宦拙,求余荐入书局,无功冒餐给矣。值督府左迁,小人涎利构谗,群刺蜂起,当事惑之,檄委其人校正。余方恃其由余荐也,而不虞其背德反噬,昧其平昔所服膺者而作诪张以罔上也。别有专篇《辨例》。乃曰:“文征例仿《文选》、《文苑》,《文选》、《文苑》本无传体。”因举《何蕃》、《李赤》、《毛颖》、《宋清》诸传出于游戏投赠,不可入正传也。上官乃亟赞其有学识也,而又阴主其说,匿不使余知也。噫!《文苑英华》有传五卷,盖七百九十有二至于七百九十有六,其中正传之体,公卿则有兵部尚书梁公李岘,节钺则有东川节度卢坦,皆李华撰传。文学如陈子昂,卢藏用撰传。节操如李绅,沈亚之撰传。贞烈如杨妇、李翱。窦女,杜牧。合于史家正传例者凡十余篇,而谓《文苑》无正传体,真丧心矣!

宋人编辑《文苑》,类例固有未尽,然非佥人所能知也。即传体之所采,盖有排丽如碑志者,庾信《丘乃敷敦崇传》之类。自述非正体者,《陆文学自传》之类。立言有寄托者,《王承福传》之类。藉名存讽刺者,《宋清传》之类。投赠类序引者,《强居士传》之类。俳谐为游戏者,《毛颖传》之类。亦次于诸正传中;不如李汉集韩氏文,以《何蕃传》入杂著,以《毛颖传》入杂文,义例乃皎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