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国人汉字书写的启示
由于在寻访和拍摄《娟娟发屋》这些书写时,或是匆忙,或是不便打听,我无法对书写者的文化背景做比较细致的了解,更无从观察书写的过程。不过,我们大概可以推测,《娟娟发屋》和上面提到的书迹的作者应是成年人(至少十七、十八岁),文化程度并不高,大多也没有受过严格的书法训练。上引傅山所谈到的猛参将大概也同样是没有受过很多教育和书法训练的成年人。傅山还谈到初学写字的儿童,也即初学者。成年人如果没受过训练,也可能一直处于“无技巧状态”,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初学者”。在这里我想讨论成年后的初学者,看看他们的字和儿童初学者的字有无区别。
本书的第二章已经谈到,由于硬笔的引进,今天用毛笔写字的成年人已很少。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有时要用毛笔或软笔(如刷子)写字的成年人,常是那些要写大字的人,如一个小饭店里写菜单的人(图4.1)。他们虽在日常生活中有时还会使用毛笔,但并不见得按照书法艺术的规范来写字。他们如果要学习书法艺术,也需一笔一画从头开始。所以,成年后才开始学书法的话,也属于初学者。近一二十年来,许多城市都有人办老年人书法班,在那里我们能找到一些老年初学者。此外,一些大学、企业、文化馆也办书法班,在那里我们也能观察已成年的青年和中年初学者的书写。由于我在海外工作,还没有机会系统地考察这部分人的书写经验。不过,由于我本人的工作关系,我每年都有不少机会观察成年初学者学习汉字书法的过程,只不过我的观察对象主要不是中国人,而是在美国学习汉字书法的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学生。而我通过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观察他们学习汉字书法的过程,也得到了不少和我的研究相关的启示。
4.1 南京某小饭馆贴出的菜单(2003年)
我从1987年开始在美国教中国书法。最初在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教了三年。1994年,我在耶鲁大学开了一个学期的书法课,开始关心和有意识地收集“有意趣”的书写,并把它们和我的研究联系起来。1997年我到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任教后,开始通过教学进行实验工作和视觉资料的收集。
我在波士顿大学的书法课全称为“中日书法的理论、历史和实践”。内容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作为艺术史系的课,学生要阅读关于中日书法的书和文章,写学期论文,并在班上宣讲自己的论文。第二部分是课堂练习和课后的作业。在一个学期内,学生要交三件书法作品:横幅、条幅、对联。此外要刻印章三至四方(名章一方、闲章一方、图像印一方、为亲友刻一方印,内容不限)。最后的作业是手卷一件,其中有书法(引首),有绘画(兰竹)和印章(名章、闲章)。
2002年春,我已开始写作本书,便有意识地观察、记录和保留学生们的书写。
那个学期正式注册的学生三十三人(其中研究生四人),旁听四人,共三十七人,三年级和四年级本科生居多,年龄在21岁左右。也有少数研究生和旁听生的年龄在二十五岁至六十岁不等。亚裔学生约占百分之三十五(其中韩国留学生和美国出生的华裔学生居多,也有一个美国长大的印度裔学生),旁听生中有一个是有中国血统的黑人,其余为白人学生。这门课并不要求学生懂汉语或日语,所以绝大多数的白人学生从未接触过汉语,也根本不会写汉字,即使是少数上过中文课的学生,对毛笔也十分生疏。这门课的教学目的不是培养书法家(这不可能),而是通过教学使学生对中日书法的历史、美学有所了解,并掌握一定的书写技能。在教学方法上,强调一个“用”字,即在开学的前三个星期学习基本笔划和结构(从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中选出一些字来练习),三星期后,学生便开始边练习边“创作”。横幅的内容是“吉祥”,条幅的内容是“圣诞快乐”、“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学生任选其一),对联的内容是“花雨游鱼乐,柳荫鸣禽多”。这样设计,学生在学了中国书法的基本样式后,便可以在每年写生日卡片和贺年卡时运用课堂所学,这也是最好的学习和传播中国书法的途径。
我让学生临习的“吉祥”等词语,是我书写的样本(图4.2)。从取法乎上的原则来说,我应该让学生临些古代名家的作品,但我所需要的文字内容,有时很难集一家古字而成。我就让学生临习我写的样本,这样做,只是为了教学上的方便而已,并非认为我的字已成法书,可供人临摹。而且我在上面已经说过,这门课的目的是介绍中日书法,并非培养书法家。
4.2 我为学生书写的练习样本“吉祥”二字
由于我鼓励学生在学习中把临摹作为一个“创作活动”,把自己写的字当成“作品”来对待,要求他们在书写作品(临写样本)时要落名款。华裔子弟以及日本和韩国的学生都有汉字的名字。对那些美国白人学生和来自非汉字文化圈国家的学生,我都为他们起个中文名字,然后为他们写一样本,他们照着写。为了便于书写,名字一般取得比较简单,用的是谐音方法。比如,有个旁听生叫Bonnie Costello,我为其取名波妮。波妮是波士顿大学英语系的教授。2001—2002学年我休学术假,参加学校里由同时休学术假的人文学科的教授们组成的学术讨论班(两星期聚会一次),在那里认识了她。波妮的研究方向是美国当代诗歌,目前正集中精力研究诗人Charles Wright(1935年生)的诗歌。Wright的诗很有线性的流动感,诗行的排列也很别致,波妮以为或受到绘画和中国书法的影响。她在向讨论班提交解读Wright诗歌的论文中,还把怀素的《自叙帖》当作附图。当她得知我在2002年春季将要开书法课时,表示有兴趣旁听我的课。我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趣,随口说说而已。谁知,春季开学的第一天,她便坐在教室中,十分认真地和学生们一起听我的课(图4.3)。波妮已是很有成就的知名教授,但汉语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对于中国书法,她也是初学者。所以,她写汉字,即傅山所说“学童初写仿时”。尽管波妮主观上十分努力,但要她拿一枝柔软的毛笔来写出端正的汉字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让我们来看一看她的“吉祥”横幅(图4.4)。我的样本写得相当规矩,但她写得有点不规整。特别有意思的是她的签名,和我提供的样本很不一样(图4.5)。“波”字的左边本是三点水,但被她在临写时无意中写成四点,虽是加了一点,但也颇为协调;右边最后一捺,写得很含蓄,很有颜字中一捺的意味。而“妮”字最后的浮鹅钩,看出她努力想用中锋挑出,但并不是特别成功,恰恰是这一按常规来衡量不够成功的运笔,却得出了我们不曾预料的效果。这张字,特别是那签名,还真有点像傅山所说的那样,“中而忽出奇古”。
4.3 波妮教授在我的书法课上和学生一起练习书法
4.4 波妮临写的“吉祥”横幅
4.5 我为波妮书写的名字样本
学生们在课堂上练习的主要是“吉祥”、“新年快乐”之类的字。由于每人的名字不同,课堂上的时间有限,我不可能指导三十多个学生把他们的名字写端正,所以学生们对自己的中文名字反而练习得少。由于没有我的具体指导,他们在写名字时,更显出与我提供的样本之间的差别,其中也颇多有意趣者。苏珊(Susan Wilcox)是我校医学院的行政人员(她上的是我2002年夏天教的书法课),她每次在作业上落的名款(图4.6),不但和我提供的样本(图4.7)很不相同,彼此之间也颇有差异,有些结字和笔划好像是从曾农髯的书法或魏碑中演化出的(当然这是一种巧合,因为苏珊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曾农髯)。学生们在写名字时,一般是对中文名字的结构间架有了粗略的了解后,信手写去。从主观愿望来说,他们是尽量想写得接近我提供的样本,但是他们的眼和手的能力阻碍了他们的书写接近样本。
4.6 苏珊作业上的名款
4.7 我为苏珊书写的名字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