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有些事过不去
在碉楼院子里的阴凉地儿里,廖红一阵目眩,一个个影像闪现在脑海中:一个流浪的巫师预言,小婴儿出生,母亲死去,小姨会成为未来的土司,但她会被长大的孩子杀死。母亲临死嘱咐小姨,一定要亲手将孩子送去别人家,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人家,从此两人不要再见面。母亲要小姨在自己死后代替她,做土司的女人。百般无奈的小姨却也没有舍得将孩子送人,以至于孩子被人偷走,土司也找上门来,逼她嫁给自己······
虽是在阴凉地儿里,却感到久违的温暖,和一阵阵干草的清香,廖红熟悉这种味道,就像她知道,碉楼里向来是冬暖夏凉的。她忽然想哭,发出婴儿的“哇,哇”哭声,以便引起芙蓉小姨的注意,让她那黑红的俊俏的脸出现在自己的襁褓上方,“怎么了,宝宝”地为自己着急一番。
“你来了。”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廖红赶紧抬头张望,就见一个女人的脸从二楼的一扇窗户里探出来,黑红的俊俏的脸,只是上面已经沟壑纵横,乌黑的秀发也被满头的银丝代替。
“您是——”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是廖红已经了然入心,这就是芙蓉小姨,当年她并没有死,土司的护院及时救起了她,还因为,最后时刻,当湖水埋没了她的头,她拼命挣扎时发现,紧薅着她,要把她置于死地的那只手早已放开她,转而努力地托举她,想把她托出水面,却因为自己沉得越来越深已经窒息,渐渐失去了力量······
“你来啦,那就上来呀,我一直在等你。”廖红的心里翻涌起一阵热浪,她仔细辨认上楼的路,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很快来到了二楼,那个女人待的房间的门口。女人早已迎候在那里,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不知该做出什么动作。最终,芙蓉小姨伸出了她那两只因苍老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的胳膊,热烈地给了廖红一个热烈的拥抱,廖红把头深埋在那怀抱里,一股淡淡的檀香让她安心,愉悦。
“小姨,”廖红感到了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宝宝,我一直在等你,我相信,我诚心地向佛,按时向佛灯供油,在我的有生之年,上神一定会让我遇到你的,我的宝贝心肝······”
“小姨,你知道是我?”
“呵呵。”芙蓉小姨推出廖红的身子,进而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任泪水不停地滑落,模糊了视线,又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
“宝宝,我活了这么久,该见到的也都见过了,该明白的也都明白的差不多了,高原的风从来没有拉下任何的气息,每日刮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我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土司,还有什么感觉不到。虽然我没有了土地,没有了我的人,可我还健康地活着,活得更通透,更自由。我每天只是祷告上神,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见到你,这样我去见姐姐的时候,可以把你的情况告诉她让她放心。”廖红涨红了脸,讪讪地说:
“可是,小姨,你知道,曾经是我,是我差点害死你啊,我,我······”芙蓉小姨慈爱地笑,打断了她的话:
“宝宝,不是你,那不是你,那是我的一个劫,是上神帮我渡劫,多亏了那次湖水一溺,让我明白了如何对待我的子民。那之前我太膨胀了,高高在上滋味让我完全丧失了一个统治者最起码的善良和诚恳,我视子民如草芥,随意把他们的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如果不是你——那个孩子,我可能会万劫不复了。在冰冷的湖水里,我发胀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廖红仍不能从懊悔的心情里自拔,嘟嘟囔囔地说:
“小姨,小姨,我并不想杀死你,不想,我被气糊涂了,后来,在湖里,我想托你离开来着,可是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宝宝,不要说了。”芙蓉小姨拉着廖红进了房间,坐到一个铺满厚厚垫子的长椅上,把矮桌上的各样点心往她眼前推,又去旁边一个火炉上提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为廖红斟满一杯浓浓的奶茶,砖茶特有的香气混合着甜腻的奶香直钻鼻孔。
“小姨。”廖红觉得叫出这两个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芙蓉听到呼唤,放下手中的忙活,坐回到廖红的身边,紧紧把她拥回到怀里。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廖红若有所思地盯着芙蓉小姨微微泛着棕色的光泽的眼睛说:
“小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不知方不方便?”芙蓉小姨忍不住地笑:
“傻孩子,小姨这里还有什么不能回答你的,你尽管问。”廖红低头略想了一下,搜集了一下词汇说:
“有一条裙子,血——红色的裙子······”芙蓉小姨恍然大悟地笑着打断了吞吞吐吐的廖红说:
“啊,你说那条裙子啊,我被拉——哦,我进入湖里时穿的那条裙子啊,确实,那是一条罪孽的裙子,我本来很珍爱那条裙子,总怕有水溅到上面影响了它的颜色,谁知,我直接穿着它进入了湖水深处,等我被救起,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先看那条裙子,谁知那条裙子浸了足够的湖水,不仅没有掉色,颜色反而更加鲜艳,生动,比人的鲜血还要浓重,浑厚。啊——”芙蓉小姨忽然看见廖红的脸色微变,眉头紧锁,赶紧改口说:
“从我被救起以后,性情大变,不是顺着宝宝你说,我从此真的爱民如子,凡事都为他们考虑,减了贡粮,把所有的土地低价租给他们耕种,再无伤害谁的事情发生。哦,那条裙子,我再未穿过,而是将它束之高阁,只在偶尔的节日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才拿出来验看一下。”廖红急急追问:
“那条裙子,现在还在您的柜子吗?”芙蓉小姨不以为然地说:
“没有了。”
“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被人偷了?怎么会······”芙蓉小姨看廖红着急的样子,才认真地说:
“无非是一条裙子,身外之物,丢就丢了吧,我真的没有怎么当回事,毕竟,也不是一条吉祥的裙子,主要是,我觉得,是上神收去了那条裙子,为了减轻我的罪孽,既然我自己不忍心销毁它,上神就收走了它。”廖红不依不饶,接着追问:
“小姨,你好好想一想,还有谁知道那条裙子,谁,会偷走它?”看到廖红这个样子,芙蓉小姨才真的意识到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开始一本正经地回忆着说:
“这条裙子一直挂在我内室的柜子里,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贴身侍女,老姆,啊,对,我的儿子——”廖红听芙蓉小姨说到这,却又停顿了下来,不禁催促道:
“小姨,你还有个儿子?你觉得是他有可能偷走了裙子?一个大男人偷条裙子干什么?给了他的情人?”芙蓉小姨慈爱地搂了搂廖红,笑出了声音:
“咯咯咯,傻孩子,你小姨我怎么会没有儿子,我有五个儿子呢,前边四个大的都长得膀大腰圆,丈八汉子,辫子长到了这里。”芙蓉小姨用手比划着腰部,然后她又说:
“其实,我一直想要一个女孩,总是在佛前祈祷,恳求上神他老人家送给我一个女娃,上神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我的第五个孩子虽然仍是一个男儿身,却像极了一个女孩子的脾性,他从小就不跟哥哥们去玩耍,总是腻在我的身边,人也越长越腼腆、秀气,虽然身高一米八以上,身体却瘦的腰身尽显。啊,现在想来应该怪我,我总是在酒后或者开心的时候拿出那条裙子验看时,让他跟在身边,我不止一次地跟他讲这条裙子的意义,我说,这条裙子意味着权利,地位,这是一条土司的裙子,穿上它,就意味着穿上的人将成为土司,接过我的权杖,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哦,当然——”芙蓉小姨望了一眼无意识地紧咬着嘴唇快咬出血来的廖红,没有往下说,又改口道:
“现在不同了,新社会了,我的土司宝座也坐到头了,我后来就再没有跟成易提起过这件事,宝宝你不要生气啊。”听到芙蓉小姨这么说,廖红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她刻意想缓和一下气氛说:
“小姨的这个孩子的名字,莫非是成功的‘成’,容易的‘易’?”芙蓉奇道:
“应该是这两个字吧,我听先生好像是这么说的,宝宝你怎么会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两个字?要不就是,正如先生所言,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名字?”
“先生?”
“哦,为了让成易多读些书,不想让他成为他几个哥哥的样子,字不识几个,每天只知道打打杀杀。而且,我没有让他光学习藏文,专门郑重地从几百里外请了一位老先生教授他汉文,据说这位老先生还是前清举人出身,因为看不惯官场腐败才退隐回乡。老先生接管了成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改了这个名字。只是后来没多久,老先生就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离开了,不管我怎么用高薪挽留,他还是坚持走了。唉,可惜,我的成易失去了一个好老师,虽然后来我又给他聘请了好几个汉文老师,都觉得不如这个老先生优秀。”廖红故作轻松地说:
“好名字,这个名字选自唐诗《三月三日作》之句:海云成雪易,塞柳得春迟。此句诗的本意是为事物发展到一定的形态或状态,后引申为成功,成就。‘易’字在《易经》中有三个意思,变易,简易和不易。”说到这,廖红忽然意识到到了这个老先生的苦心,他不是想让这个男孩子成功,有成就,而是想让他“变易,不易”,这个老先生到底看到了这个男孩多么可怕的一面,才会煞费苦心,为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啊。芙蓉看见廖红忽然停止往下说,不禁疑惑地问道:
“宝宝,有什么不妥吗?”廖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也不想小姨担心,于事无补,急忙接着说道:
“‘成’和‘易’这两个字,都是唯美的字,广泛运用于各种诗词当中,能够作为男孩子的名字,也会赋予了男孩一种唯美诗意的气质。”芙蓉何等样人,从廖红的眼神和含糊的语气里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却不动声色,而是用不变的语调问:
“宝宝,那个裙子怎么了?惹祸了?”廖红觉得,小姨是可以信任的,可以以生命来托付的亲人,虽然,相隔了几十年,相隔了了一辈子,但是她的小姨是可以信任的,所以,她毫无保留地把这次的任务,他们遇到的问题,和“石榴裙”的启示和盘托出,然后静静地等待芙蓉的回答。
芙蓉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起身拨开火炉,又烧上了一壶新茶,回来坐定时,她似乎已经下了决心:
“宝宝,谢谢你的信任,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会做出什么事,我大概能够猜出来,毕竟,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和我一样的血液,怪只怪我这么多年来对他灌输了太多的野心和仇恨······”
“小姨,”廖红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叫了声,不想芙蓉用手势制止再说下去,而是接着说:
“宝宝,你可能会好奇,我是怎么当上这个土司的吧?”廖红有意想换个话题,虽然她是这么着急,想弄清楚“石榴裙”的内情,但她更清楚,着急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更不想让芙蓉小姨伤心,听小姨这么一说,她急忙点头应和:
“当然,我当然想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芙蓉拍了拍廖红的肩算作接受,然后她讲了起来:
“宝宝你的失踪,使我丢下了最后一点脆弱,我以为自己会疯,谁知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当天晚上,莫扎土司派人来布置婚礼,给我送来了嫁衣,我都欣然接受了,义无反顾地成为了莫扎土司的女人,继你母亲,我的亲姐姐之后的莫扎的第五任妻子。在我们结婚的五年内,我为莫扎连生了五个儿子,让他心花怒放,他忘乎所以地把我宠上了天。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埋藏在我心里的仇恨的种子已经悄悄发芽,爬出地面,正在茁壮成长······我暗地里收买自己的爪牙,这其实一点都不难,因为莫扎是一个暴君,一个魔鬼!我其实只是花费了很少的一部分莫扎给我的财宝,就收买了近千的兵马,关键这些人都是莫扎的亲信,他们可以把莫扎每日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我,甚至可以听从我的命令,悄悄破坏莫扎的计划,到了最后,表面上是莫扎在发布命令,内底里却全部是我的主意,我想让他往东,他就绝对去不了西面。
在成易六岁那年,我动手了,我不能容忍我能控制的局面还由另外一个仇人在那里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而且,我一天也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这张脸在我的床榻安睡!那晚,吃过晚饭,下人来收拾走了碗筷和残羹冷炙,破天荒的,莫扎没有按照惯例去碉楼外的家丁营里转一转,而是歪在圈椅里,舒服地抽着一袋烟,他的最后一袋烟。为了少费点力气,我在给他端过去的茶里滴了点‘东西’,然后我就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等待着药性发作。过了个把时辰,他忽然说:
‘芙蓉啊,今天的饭里难道下了迷魂药了啊,怎么我就这么困啊,光打哈欠了。’我说:
‘应该是放了吧。’他审视了我的脸,哈哈笑道:
‘真的放了呀,哈哈,芙蓉啊,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啊。’
‘什么事?’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孩子们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
‘你们会不会被人欺负?我的孩子们会不会被遗弃在碉楼的外面去?’
‘像姐姐的孩子一样,被抱出去送给别人?不知冷暖,生死?’
‘芙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恨我的啊,我以为,我对你这么好,你会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呢。’
‘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呀。’
‘那你会怎样,怎样对我?’
‘让你去死,然后,我来做这个土司。’莫扎终于明白我不是在说笑,他挣扎地想站起来,却一下子栽倒了,我冷眼看着,看着他慢慢地往起爬,使劲拽住床边的一领床蔓,终于站了起来,我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把一个匕首用力扎入了他的右胸,又用力地拔了出来。我看着鲜血从那个血窟窿里由缓转急地流出来,蔓延而去,我看着他恐惧地盯着自己身上的这个洞,徒劳地用手捂了几下,就放弃了,他转而看我,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一点点地滑倒了下去。然后我回头看见了床后现出的一双惊惧的眼睛和大张的小嘴,成易一直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