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实证方法论的哲学思想基础——证伪主义

证伪主义的创立者卡尔·波普（Karl Popper）是英国著名的科学哲学家，在20世纪30年代以《科学发现的逻辑》一书引起学术界震动，其他重要著作有《猜想与反驳》《客观知识》《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等（这些著作大多有中译本）。他的思想对现代西方科学哲学的发展，甚至整个科学界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是20世纪西方科学哲学界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证伪主义”也是西方经济学实证研究方法的思想基础和来源，因此，我们要真正理解和认识西方经济学，就必须认识实证研究方法，也就必须了解“证伪主义”。

一、波普的“证伪主义”思想简介

这里只就“证伪主义”与实证方法论有关的内容，简要介绍如下。

（1）波普科学方法论的核心是反归纳原理，以及建立在反归纳原理基础上的经验证伪原则。科学研究是怎样进行的？传统的科学方法论（逻辑经验主义）认为，科学理论只能来自经验的归纳，而演绎只是同义反复。通常把这样一种推断称为归纳推理：从单称陈述（或特称陈述），例如对观察和实验结果的记述，过渡到全称陈述，例如假说或理论。在逻辑经验主义者看来，一方面，科学理论是通过观察事实概括或抽象出来的，或者至少已经得到了相当数量的经验材料的证实，亦即科学创造的源头应是客观的经验事实及对其的归纳；而另一方面，判断理论的真伪，又只能看它是否同经验事实相符合，此外并无别的客观标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逻辑经验主义思想的关键在于，认为科学研究的起点（理论来源）和终点（理论检验）都有客观的标准——经验事实。因此，他们并不关心科学发现和检验、科学的动态发展等重要问题，而把注意力集中于科学的逻辑结构问题上。

而波普坚决反对归纳法，他认为，从逻辑的观点来看，我们从单称陈述（无论它们有多少）中推论出全称陈述，其前提是单称陈述必须是客观的，而这是不能得到证明的；故用这种方法得出的任何结论，都有可能是假的。波普分析到，归纳推理中的“经验事实”的客观性是根本不可能保证的，因为任何“经验事实”实际上都是人创造出来的，其客观性总是有限的。波普鲜明地提出：事实上，归纳推理既不能得出必然知识，也不能得出或然知识。其理由是，过去的多次重复既不能证明未来的必然重复，也不能保证未来的可能重复；从数学的观点看，无论过去重复多少次，它总是一个有限数，而未来是无限的，一个有限数与一个无限数之比只能是零。因此，科学研究过程不可能是一个归纳的过程。

在上述反归纳方法的基础上，波普反对逻辑经验主义检验理论的“证实原则”。一方面，他认为科学知识或理论是不能用经验来“证实”的，亦即这里所谓的“证实”并不具有绝对的意义，而只具有有限的意义，理由同样是这里的经验事实并不具有客观性；另一方面，他又认为，经验事实虽然没有绝对的客观性，但是仍有相对的客观性，这种相对的客观性的意义在于，随着经验事实的深入和增加，不能增加“证实”的意义，但具有绝对否定的意义，亦即只能用经验来“证伪”理论，而这里的“证伪”却具有绝对的意义。因此，波普提出了他的“经验证伪原则”。他认为，他的证伪原则是以“逻辑不对称”原则为基础的；也就是说，用数量极大的个别不能证实一般，而数量极少的个别就能证伪一般。波普是想用这种“逻辑不对称性”来表明证实与证伪在科学研究中不对称的重要性；其结论是，一个“证实”只能证实一个经验事实，而一个“证伪”却能证伪整个理论。

（2）波普鲜明地提出，科学与非科学的分界标准是“可证伪性”。波普反逻辑经验主义思想实际上表明，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经验）总是有限的、不完全客观的，因而任何认识或科学理论都是有缺陷的。因此，波普认为，科学理论根本不可能被经验证实，主张用“经验证伪原则”作为科学与非科学的分界标准，亦即一个理论只要它是可检验的或可证伪的，就是科学的；反之，一个理论若是不可检验的、不可证伪的，就是非科学的。而对两个或多个理论进行选择时，则可用“可证伪度”（简单地说，可证伪度的高低主要从两方面来衡量，一是理论的普遍性程度，二是理论的精确程度）来判断，亦即“可证伪度”越高的理论越好。值得指出的是，用“证伪”替代“证实”的真正意义在于，否定科学知识发展是不断积累的观点，强调科学发展是一个理论代替另一个理论的过程；这实际上是否定了不同理论之间存在内在的逻辑联系，而认为不同理论只有科学水平（可证伪度）的高低之分。这里“可证伪度”实际上扮演着某种“客观性”标准的角色，亦即随着科学理论的“可证伪度”越来越高，科学理论越来越接近于绝对真理。

（3）归纳思想的失败实际上意味着，科学理论的发现不存在所谓的客观基础，亦即不存在最终逻辑的东西。波普的思想似乎表明，非逻辑、非理性或自由创造性的因素在科学理论发现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前人的知识、经验性的东西只能起参考性的作用。这表明在科学发现的逻辑这一基本问题上，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个问题简单地说似乎可以这样提出，是“先有存在还是先有意识”，乍一看难以回答，问题的关键在于对“先有”一词的定义的确定和理解。如果从整个宇宙的历史来看，在没有人类之前就已有“存在”，那么这时自然是先有“存在”后有“意识”。但如果仅从有人类思想（或科学理论）的历史来看，则是先有人类或“意识”后有“存在”，因为这里的存在只是相对于人类意识的“存在”，或人类意识所理解的“存在”。逻辑经验主义的观点显然属于前一种理解，因而其认为，科学理论应来自于观察（经验）及对其的归纳，或者说观察（经验）先于理论，这实际上是把“客观存在”与人们通过人类意识而观察到的“存在”混为一谈。而波普的观点则属于后一种理解，因而他认为，事实却恰恰相反，理论或思想（假说）先于（观察）经验，或者说观察（经验）来自理论或思想（假说），这实际上是说，人类观察到的“存在”与“客观存在”肯定存在相对大的距离，亦即“意识”在先，“存在”在后。

（4）归纳法的失败实际上还意味着，具体的科学思考和科学研究的方法论发生了重大变化。亦即波普提出的“理论是大胆的猜想”这一思想意义重大。这一思想突出了潜在于人类本性中的、极其强大的创造本能，充分确定了创造（猜想）在科学进化中的根本地位，也表明实际上一切观察（事实）和实验都为一定的思想所渗透，使之成为更加自觉而有目的的探索。当然，所谓理论“猜想”并不是奇思异想，它来自对问题的思考，还必须从中导出实际的观察或实验来检验它。这一思想还表明，任何科学理论归根到底只是一种“猜想”，因而不可能永远正确，总是要被推翻或替代的。这一思想也启示我们，在同一水平层次上，对于同一问题的“猜想”存在着大量不同的形式，鲜明地揭示了科学“自由创造”的真正含义，从而也揭示出科学发展丰富的、无穷的动力。

（5）证伪主义的思想还表明，具体科学研究中的正确方法是演绎方法。与归纳法相反，演绎方法的基本思想是，以猜想（或已知）的一般命题（知识）为前提推断出个别性的结论，是一种从一般（假说）到个别或特殊的思考或研究的方法。演绎方法的基本特点是，由于演绎推理的结论没有超出其前提的范围，因此前提和结论之间是一种必然的关系，亦即演绎方法属于必真推理的范畴（即假说为真，则结论亦真）。实际思考和研究中，演绎方法的过程可简单描述为：提出假说（猜想），然后进行逻辑推理，导出具体需要或关心的结论，最后进行实际检验，或（暂时的）证实或证伪；若被证实则暂时接受结论，若证伪则再进行新一轮的演绎过程。

二、证伪主义与实证方法论

我们认为，了解“证伪主义”的有关思想，对于我们深入认识西方经济学及其实证研究方法是十分必要的。下面就有关几个主要问题，谈谈我们的初步认识。

（1）实证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关于实证经济学的研究对象问题的分析，对现代西方经济学影响最大的可能是约翰·内维尔·凯恩斯的观点，在其名著《政治经济学的范围与方法》一书中，他指出：“一门实证科学……是关于是什么这一类问题的系统的知识体系；而一门规范科学（或称管理科学）……是关于应该是什么这一类问题的标准的系统的知识体系……”根据这一观点，可把经济学分为实证经济学和规范经济学，同时也就强调了实证经济学作为整个经济学的基础的重要地位。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弗里德曼也在其著名论文《实证经济学的方法论》中指出：“从原则上说，实证经济学是独立于任何特别的伦理观念或规范判断的。……简言之，实证经济学是或者说可以是一门‘客观的’科学，这里‘客观’一词的含义完全等同于任一自然科学上的定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把经济学作为一门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学科来研究，是西方经济学的基本信念或目的。当然西方经济学家们清楚，经济学与自然科学研究对象最大的不同在于，人与人的关系在其实际研究过程都将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如果不加限制，对此的分析最终将归结为社会、意识形态、心理学等方面的分析，因而经济研究中不确定性或非客观性因素是十分自然和突出的。

正是由于经济现象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大大影响了经济学作为实证科学的性质，影响了经济学研究对象及对其的分析的客观性，因而要使经济学成为一门科学，一种解决思路自然是把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划分为两大领域，即实证经济学和规范经济学。值得指出的是，这种划分既不是简单的，也不是平行的；其中，实证经济学部分作为经济学的主体部分或核心部分，是一般意义上“客观的”理论体系，而规范经济学主要是对实证经济学的应用和选择。因此我们经常说，西方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是人与物和物与物的关系，这里的“人”是从经济学角度抽象出来的人——经济人（或称理性经济人）。这里实际上产生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基本问题，即实证经济学的提出，实际上是一个最基本、最根本的假说（假设或猜想）的结果，即把现实中异常复杂的经济活动（简单地说，主要包括人与人、人与物和物与物关系的实际形式及过程）经过“猜想”的升华，从中抽象出人与物、物与物的关系和范围作为其主要研究的客观对象。因此，西方经济学研究对象的确定是一个假说，这个假说的思想就是：一切经济学研究思想、方法和手段的确立，都应围绕着如何解决“把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这一问题进行，其唯一的目的是消除其固有的不确定性。

（2）实证经济学的基本推理方法。归纳方法和演绎方法是科学研究中最基本的两大推理方法。证伪主义彻底地否定了归纳法，故实证方法论的推理方法只能是演绎方法。演绎方法的基本思想是，以猜想的（或已知的）一般命题（知识）为前提，逻辑地推断出个别性结论，是从一般到个别或特殊的思维方法。一般来说，由于演绎的结论没有超出推理前提的范围，因此它的前提和结论之间是一种必然关系，演绎方法属于必真推理思维方法的范畴。演绎方法的主要形式是“三段论”，主要的具体方法有公理化方法和假说演绎法。所谓公理化方法，是从少数既定的公理出发，按照严格的逻辑法则推断出一系列的个别结论，从而建立起理论体系的方法，如数学理论、数理经济学等。而假说演绎方法的前提不是公理而是假说（或假设），是以假说为出发点进行逻辑推导，从而得出一系列个别结论的方法。因此，按照证伪主义的思想，作为一门科学的基本要求，实证研究方法主要是假说演绎法，西方经济学中数学方法的普遍应用的基本意义正在于此。

（3）经济学假说及其检验的含义。证伪主义强调科学理论的可证伪性亦即可检验性，具体到理论研究来说，包含两方面的重要意义：一是强调科学理论要有明确而具体的预测或预言，即可检验的结论，强调科学理论的核心（假说）是人为、“自由创造”、大胆猜想的结果，而在此前提下逻辑演绎的具体结论则应是具体明确、可检验的。二是强调所谓可证伪性或可检验性的具体对象是指理论的预测结论而非理论前提（假设）或所谓猜想本身，这一含义是值得十分注意和思考的。一般来说，西方经济学中理论猜想核心部分（包含不同层次的）的具体形式表现为一套假设条件。通常有这样一种认识，即既然一套假设条件是对现实的一种抽象、模拟，那么这样一套假设条件的基本特征应大致与现实情况一致，而不应相差太远；故检验理论应首先检查其假设条件的真实性。这种认识显然没有理解波普的“猜想”的思想，弗里德曼认为“那些真正重要且伟大的假说所具有的‘假设’，是对现实的一种粗略的、不十分精确的、描述性的表述。而且，一般来说，某一理论越是杰出，那么它的‘假设’（在上述意义上）就越是超脱现实”。因而可以这样认为，西方经济学中的核心假设，在一定程度上是思想和信念的产物，不受检验的限制，但它又是理论形成的核心和我们理解上的难点与盲点。这是我们在认识理论假说及其检验的意义时所必须注意的。

从上面的分析可看出，西方经济学实证研究方法论的哲学基础是“证伪主义”，证伪主义的思想决定了西方经济学研究的科学信念、研究的具体方法论和实证研究方法的一般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