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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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体裁与风格(二)

“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五臣注:

文之未见在于无,故虽不见方圆之形,终期尽物之象也。相,象也。

此言似通似不通,似有解似无解。在未写出前,作者心中已先有此文,故曰“在于无”;写成始有形,故“虽不见方圆之形”,而已“尽物之象”。成文具体,故有规矩方圆。五臣盖以“离”“遯”为不见。余以“离”“遯”为破坏规矩。五臣受传统思想,故不敢说文背于规矩。退之文、工部诗,多不可以法绳之,尤其六朝诗文之法。“离方”“遯员”,乃“僶俛”“不让”之结果,“离”“遯”,破坏规矩。

“唯陈言之务去”(韩愈《答李翊书》),“语不惊人死不休”(杜工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不惊人之语是常语,用陈言常话绝不违犯规矩,可是“唯陈言之务去”,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则不免不合规矩矣。“离方”“遯员”,也许叫人看着特别,在形式上成为过错;而心是不错的,心所期者在“穷形而尽相”,写到人写不到处,说到人说不出处。

接下“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二句,“故夫”二字用得好,《文赋》凡文章辞意相生处皆好。辞义相生,行文一乐,甲equaequaequa……equan,辞生辞,义生义。用功是要吃苦、就难,而无论作文、做人又须有乐处,因“离方”“遯员”而“穷形”“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

“夸目者尚奢”如汉之辞赋,中国文中,能当“夸目”者,盖仅汉之辞赋。“惬心者贵当”,“惬心”不在篇之长大、字之华丽,只求达意。“惬心”不是快心,是合心;“当”者,精当。此六朝文可为代表。如《世说新语》写桓温过王敦墓,指曰:“可儿!可儿!”(儿,人也。)这没法儿翻成白话,那么说算把二人之气概全写出来了。

说食不饱。有时费半天劲研究出一个道理,可是一想,怎么那么平常?科学家要有破竹之势的功夫,文学、哲理似乎不必,可以用蚕食式办法,只要吃下去的真受用了,真变成丝,剩一块干了有什么关系?吃了桑叶要让你吐丝,吐出来还是桑叶不成。只要吐丝,吃的是哪里都没关系。

《论语》云: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

有人自以为知,实非真知,浮光掠影。人要有真知灼见。愈是身边切近之事,愈易忽略。《论语》不说高深的话,可是我们不能往浮浅里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世上一般人都是自己不知而偏要说,每天上班说些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看禅宗语录也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取得能合式之法。可是,“不知”不是就停顿于此,乃是就已知求未知,温故而知新。道理光说净讲不行,要知、要行。知是行的准备,行是知的结果;要不行,便还不是真知。说食不饱,说食只是更使人饥饿,而不能饱。凡是觉得知道而说不出来的,那还是不知,绝不会懂到极深处而自己还说不出来。

“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五臣注:

言穷事者无隘狭,论通达者唯尚放旷,此作者之用思也。

十五年前,刘文典[10]先生对余说,五臣注者看似浮浅,实高于李善。

“言穷者无隘”,五臣注:“言穷事者无隘狭。”“穷事”者,言穷极事物之理。一切学问都是细中之细。马鸣禅师[11]《大乘起信论》谓:粗中之粗,凡夫境界;粗中之细,细中之粗,菩萨境界;细中之细,是佛境界。此是言穷事物之理。“无隘”,善注为“无非湫隘”,与原文不合。

“言穷者”,说极细、极深道理。此难说,而有真知的人能说;听者或难懂,因听者无此经验。一句话,在说的人是多少年功夫。可是既说出来,便不希望听者难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你没用过功,如何知道?孔子话简单,至庄子、墨子、孟子,便说多了,好举例,好寓言,便是怕人不明白。战国诸子皆说寓言,用简单故事表现细微深邃之事理,那真是“言穷者无隘”。佛经也如此,圣经也如此。

必须真知、真行。“知行合一”,其说似高深,其实即“说食不饱”之意。

“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穷”,细微深邃;“达”,伟大崇高;“放旷”,扩大。我们作文章便怕这两种:既不能细,又不能大。《史记》写巨鹿之战,《汉书》写昆阳之战,既细又大。“言穷者无隘”,是细无不举;“论达者唯旷”,是大无不包。

不但文论,一切哲学皆然。而其实,“穷”“达”还是一个,没有一个细微深邃的不是伟大崇高的;同样,也没有一个伟大崇高的不是细微深邃的。“于一粒沙中见世界”(威廉·勃来克[William Blake][12]《天真的预言》),佛言“纳须弥于芥子”(须弥,今称喜马拉雅山)。如故宫建筑艺术,伟大崇高必有细致深邃功夫。

此段是一层层下来的,“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二句出于“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

“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后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以下,论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