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越南汉文小说概论
一 越南汉文小说定义
越南汉文小说,指长期受儒家文化浸染的越南人民,用汉字以及汉文文法创作,反映越南民族特色的小说作品。这里首先应对“小说”的概念作一明确的界定。中国有自己的小说传统,我国古代对小说文体的界定本就模糊不清,尤其小说与史传、笔记等叙事文体之间更是很难完全区分开。越南汉文小说深受中国古代小说浸染,因此,我们也以中国古代的小说观念为标准,来寻找、界定越南作品,而不是采取受西方文艺理论影响所形成的现代小说观念。正如陈庆浩先生界定“域外汉文小说”时所言:“我们取用‘带有幻想性质的散文叙事文学’为我们所指的小说定义。”[1]凡具有情节、人物以及个性描写的古典作品都包括在内。因此,在研究越南汉文小说时,本书沿用的是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比较宽泛的小说范畴,凡历史演义、神话传说、传奇、笔记、志怪、寓言、笑话等,皆纳入研究范围。
从历史上看,越南自古以来一直与中国关系密切。从秦汉至唐朝,越南北部属于中国的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受中国政府辖制。北宋时期,丁朝独立自治,但其国王仍由中国政府册封,以取得政治上的合法性,自此形成惯例,而历代中国政府也把越南视为藩属国。在长期的交往中,越南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由被动到主动地接受儒家文化。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越南封建时代官方一直采用汉字的文书系统,贵族、知识分子也多使用汉文写作。可是,由于它完全由汉字组成,与越南本民族的越南语差异较大,书面文字与越南人的口语难以达到统一。13世纪越南人民仿效汉字结构原理和方法,创造出喃字,表记越南语的汉喃文也因此出现。至此,越南一直使用汉喃文,成为越南传统的本民族语言文书系统,只有极少数天主教人士在教会内部,使用罗马字拼音的越文。19世纪末,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殖民政府为了推广使用法文并切断越南和中国的文化联系,禁止官方文书使用汉喃文,改用法文及罗马字越文,并废除了1915年以及1918年至1919年的科举考试,学校亦逐渐以法越文取代汉喃文教学。在20世纪上半叶,喃字和汉喃文逐渐没落,而法国殖民者推行的拼音化国语字和国语字文开始标准化并在越南通行。
可是,越南的古代文学均为汉字或喃字书写,越南古代小说几乎就全部由汉字写就,喃字往往是运用在佛经翻译、诗歌写作方面。正如《越南通史》所指出,“它始终没有占据支配地位,字喃文字、字喃国语始终限制在某些佛教经典、文学作品以及诗赋中使用,特别是在上层社会人物中使用。它怎样也排斥不了汉字汉语的强大作用,无力同汉字汉语并肩齐进,特别是它没有深厚的群众基础,不能为群众所接受。在数百年中,字喃始终也没有能顺利地肩负起表达越语,以取代汉字汉语地位的重任”。[2]
关于越南汉文小说的本体研究,已有相当数量的论文和一些专著问世,无论是宏观的小说发展史,还是具体的小说作品,都已作出了详尽而深入的研究。因而笔者在此不多做赘述,仅在本人对小说作品和已有研究成果的阅读基础上,对越南汉文小说的整体面貌特征,作一简要介绍。
二 越南汉文小说分类
古代小说的文体分类,一直是传统目录学的难题,至今未有为学界广为接受的观点。同样,从文体上对越南汉文小说进行分类,也可谓见仁见智。陈庆浩先生在《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序》中将其分为神话传说、传奇小说、历史小说、笔记小说与近代小说五大类别,在域外小说研究界影响较大。为便于研究和操作,笔者也采取这种分类方法。
(一)神话传说。此类为越南民族国家以及事物起源的故事,包括国家或地方神祇的传记杂录。收《岭南摭怪》《越甸幽灵》《天南云录》《潘神娘玉谱·册丁圣母玉谱·伞员圣事迹》《雄朝褚童子及仙容、西宫二位仙女玉谱录》《南海四位圣娘玉谱录》《教育社奉事》《大乾国家南海四位圣娘王 灵湫瓜瓜夫人事迹》《天本云乡黎朝圣母玉谱》《云葛神女古录》《黎郡公古传》《武氏烈女神录》《会真编》《南国异人事迹录》《安南古迹列传》《异人略志》和《南史私记》共十七种。《岭南摭怪》和《越甸幽灵》是越南最早的神话传说,曾经多次被改编,彼此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形态各不相同,也可见这两种神话传说在越南的受欢迎程度。
越南神灵众多,历代王朝皆分封神祇,所以神话传说较为丰富。并且由于越南汉文小说与民间宗教关系密切,神话传说中的很多人物,也是民间供奉的神祇,如云葛神女等。
(二)传奇小说。传奇发端于汉魏六朝的杂传体和志怪,至唐代蔚为大观。传奇小说一般以人物描摹为特点,叙事细致婉曲,生活气息较为浓厚,文辞颇为华艳。越南的传奇创作深受中国传奇小说的影响,常常运用唐传奇的典故,甚至直接模仿明代瞿佑的《剪灯新话》。
阮屿的《传奇漫录》在创意、结构和语言上全面模仿《剪灯新话》,开启了越南汉文传奇小说创作的先河,接下来出现了《传奇新谱》《续传奇》《新传奇录》《外传奇录》《传奇摘录》等一大批也以“传奇”命名的小说集。此外,还有《越南奇逢事录》《同窗记》《松竹莲梅四友》《金云翘录》《老窗粗录》《圣宗遗草》《桃花梦记续断肠新声》《华园奇遇记》《南城游逸全传》《西洋耶稣秘录》《鸟探奇案》等计十四种。其中既有文言短篇,也有长篇小说,或表现爱情,或反映世情,意蕴丰富,艺术成就最高。这也是古代越南汉文小说中最具有现代意义的“小说”类作品,如《老窗粗录》按人物纪年,将过去的故事编织成一书,非常有特色;《桃花梦记续断肠新声》则书中有书,故事中套故事,亦是创新;《西洋耶稣秘录》反映基督教传入越南后引发的冲突,在汉文小说中十分罕见。
当然,其中对于中国的仿作也很多,如《华园奇遇记》使我们一望而知明代的文言中篇小说;《南城游逸全传》则是模仿明代类书中的性文学;而《传奇摘录》更可以说是清代顾氏《后聊斋志异》的剽窃之作,编者只不过把中国小说的人物、地点、时间越南化,改头换面成越南小说。但我们依旧将其纳入研究范围,以研究中越两国小说的渊源关系。
(三)历史小说。越南的历史小说形成与发展在后黎朝时期,当时由于《三国演义》的传入,越南的上层儒士开始用历史小说这一文学形式来思考和总结历史经验,以期用小说补史,从此开始了越南汉文历史小说创作的进程。主要包括《皇越春秋》《越南开国志传》《安南一统志》(又被称为《皇黎一统志》)、《州记》和《皇越龙兴志》五部小说。《皇越春秋》是迄今能够看到的最早的一部反映黎朝开国历史的长篇小说,描述明朝为镇压篡位的胡季犛父子而出兵越南,但之后贪残引起了越南人民的反抗。黎利成为抗击明军的主力,最后打败明朝军队,解放了越南。这部小说开创了越南历史演义小说的创作风气,也使得越南文人开始关注本国历史。《越南开国志传》同样是后人根据历史资料创作,类似中国的《三国演义》,描述了越南后黎南北朝时期的历史。记叙南朝阮氏政权建立、巩固和逐步壮大的过程,以及阮氏与北方郑氏长期的矛盾对立。《安南一统志》和《皇越龙兴志》为越南著名的吴家文派的创作。吴氏家族为书香门第,且累世高官,视修史为志业。两书皆以小说承载历史,叙事严谨,几为实录。《安南一统志》主要叙述越南后黎朝的灭亡和西山阮氏政权的崛起,而《皇越龙兴志》则接续《安南一统志》之史事,叙述阮朝的开国事迹;《州记》是以历史演义的笔法书写家族史,记录了州地区阮景氏家族在扶黎灭莫斗争中的功勋,这在汉文小说中绝无仅有,可视为越南汉文小说的一大特点。
在越南汉文小说中,历史小说所记载的年代可前后相续:《皇越春秋》内容叙述天圣元年庚辰(1400)至顺天元年戊申(1428)年间越南的历史;《越南开国志传》记述黎英宗正治十一年(1568)至黎熙宗正和十年(1689)年间阮氏兴起的经过;《安南一统志》描述黎景兴三十八年(1777)至阮嘉隆三年(1804)间的史事;《皇越龙兴志》则接续《安南一统志》之历史,叙述景兴三十四年(1773)西山阮文岳起事,至明命元年(1820)圣祖登基间,阮朝的开国事迹。
越南的历史小说与中国的《三国演义》在体例、结构、人物形象和叙述方式上十分类似,但实际上两者还是存在重大的差异。其一,作者身份不同。越南作者为上层官吏和儒士,文化修养很高,而中国为下层失意文人。其二,虚实观不同。越南接近修史写法,多质朴,中国重虚构,更注重文学性。其三,叙事风格不同。越南一般较少生动的细节描写和文学渲染,更尚文雅,中国更注重受众的阅读需求,更为通俗。
(四)笔记小说。笔记小说在中国包含的范围极广。目前学术界对“笔记小说”的定义,仍存在不同意见,归纳起来有三种观点:一是认为,笔记小说即“文言小说的一种”[3],包括笔记,不包括传奇;二是认为,笔记小说为一切笔记及文言小说之总称,既包括笔记,也包括传奇[4];三是认为,笔记小说是笔记的一类,指笔记中“铺写故事,以人物为中心而较有结构的”[5]。由此可见,“笔记小说”本身的歧义以及对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导致了思想和研究工作的混乱。针对上述意见,笔者命题中的“笔记小说”,实际为“笔记体小说”,即用笔记形式创作的小说,或被编于笔记中的小说[6]。这与第一种观点比较接近,但指代的范围要更小,偏重史料,“有意为小说”的笔记则不在笔者的研究范围之列。
越南现存最早的笔记小说是《南翁梦录》。之后出现了《公余捷记》《听闻异录》《本国异闻录》《喝东书异》《大南奇传》《见闻录》《雨中随笔》《桑沧偶录》《松竹莲梅四友》《敏轩说类》《南国异人事迹录》《南真杂记》《会真编》《异人略志》《历代名臣事状》《名臣名儒传记》《掇拾杂记》《云囊小史》《婆心悬镜录》《野史》《安南古迹列传》《人物志》《南天珍异集》等33种小说。其中《南天忠义宝录》《科榜标奇》《山居杂述》《公暇记闻》《大南行义列女传》《南国伟人传》《南国佳事》各种,叙事简单,小说成分较少。
(五)近代小说。目前有《南风杂志汉文小说集》和《潘佩珠汉文小说集》,可视为越南汉文小说之殿军。此后,越南结束了使用汉文的传统。从中,我们也可在新的社会思潮下,发掘出越南汉文小说的新变。
《南风杂志》是近代越南最早出现、出版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份越、汉、法文综合月刊,其中内容单列有“小说”一名目,有创作,也有从法、越文翻译的作品。此外还有一些越南古代作家、作品的介绍或转载,越南民俗的研究等。《南风杂志》正反映了越南从使用汉文到以越文取代汉文的这一段历史。
潘佩珠是越南革命家,同时也是一位文学家、思想家和学者,写作伴随他一生。他除以汉喃文写古体诗外,也以汉喃文创作和翻译了一批小说,这些作品反映了他在不同时期的思想和心境,比政治性的写作,更能反映他的人生,是了解潘佩珠一生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同时也是越南文学史浓墨重彩的一笔丰厚遗产。他的小说和越南传统的汉文小说在思想、形式和文字上有很大的差异,前者是现代的,后者则是古典的。和《南风杂志汉文小说集》一样,潘佩珠的小说代表越南汉文小说的新阶段。
三 学术意义
越南汉文小说研究将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越南文学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提供新的视野。越南汉文小说就其国家和民族属性来说,它是越南文学的一部分。加之这些小说都以儒学为思想内核,因而与中国古代小说之间更具一种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它们同时又是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因此,本课题研究将为国际、国内学术界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越南文学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提供新的视野和资料。
由于是在儒家视角下研究越南汉文小说,还有助于拓展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研究。儒学不仅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而且很早就传播到了周边国家如越南等,儒家经典对越南的思想、文学及文化均产生了重要影响。而越南汉文小说既承继了儒家的主要意识形态,又有着自身的表述和特点,这无疑有益于从不同维度拓展与深化我们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认识。
越南汉文小说研究还将有助于呈现历史上的中越文化交流。典籍是过去文化的载体,越南汉文小说反映出汉文化圈内的中越文化交流、中越自身文化的形成,以及凸显大语境下儒家文化影响辐射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