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蘇軾自評其文説: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評文》)
《答謝民師書》的話,其實也是夫子自道:
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横生。
《書吴道子畫後》又説:
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
蘇軾在這裏贊揚的是一種妙造自然、姿態横生的藝術。值得注意的是,他把這種藝術創作上的自由境界,比之爲庖丁的遊刃有餘(見《莊子·養生主》)、楚匠的運斤成風(見《莊子·徐無鬼》),這就顯示了《莊子》論藝對他的影響。試看庖丁解牛的經驗: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庖丁的“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不就是蘇賦的“隨物賦形”、“得自然之數”嗎?至於“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的自由境界,和“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的自由境界,又何其相似!蘇文的汪洋恣肆、摇曳多姿,有如《莊子》,決不是偶然的。
不過,《莊子》是以藝喻道的。在哲學上,他追求的是“惡乎待”(《逍遥游》)的絶對自由境界,這種唯心主義觀點不能不反映在他對“藝事”的看法上:
毁絶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胠篋》)
《莊子》否定一切“規矩”,就是否定一切客觀規律。用這種觀點指導藝術創作,後果是不堪想象的,哪裏還有絲毫技巧可言?不過,和《莊子》的主觀意圖相反,《莊子》論藝的寓言却包含了重視規律的客觀效果。庖丁之所以能够遊刃有餘,是因爲他掌握了牛的規律——“彼節者有間”,所以才能够總是“以無厚入有間”。自由是對規律性的認識,便是這個故事的客觀教訓。蘇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理解《莊子》論藝的寓言,所以他才從庖丁遊刃有餘、楚匠運斤成風的故事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
蘇軾教人作詩之法也説:
衝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宋周紫芝《竹坡詩話》引)
正因爲蘇軾重視創作的“法度”,掌握藝術的規律,知道哪裏是“所當行”,哪裏是“不可不止”,所以才能“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達到了自由的境界。當然,他也説過: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石蒼舒醉墨堂》)
這裏的意思並不是否定法度,而是强調創新,也就是“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倘能自出新意(“意造”),便可脱離成法(“無法”),而臻於更高的自由境界(“信手”)了。
《莊子》論藝,還要求摒棄一切世俗禮法的束縛,這是他的絶對自由觀在社會態度上的反映:
宋元君將畫圖,衆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田子方》)
《莊子》筆下這位赤裸裸的畫家,便是魏晋之際放浪形骸的名士們的鼻祖。蘇軾和這些名士們不同,對待生活的態度是比較嚴肅的。他説:
學佛老者本期於静而達。静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爲無害。(《答畢仲舉書》)
因此,蘇軾對藝術表現的自由要求,雖然受了《莊子》的影響,却並不蔑視規律和玩世不恭,這同他較爲認真的生活態度是不無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