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議論爲詩”,這是嚴羽指出的宋詩特點之一。蘇軾最善於用詩歌發議論,這也是人們公認的。不過,作理語而不失詩意,却是一件頗不容易的事。東晋的玄言文學,被劉勰譏爲“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心雕龍·時序》),就是因爲作理語而無詩意,實際上不算是文學。而蘇詩的説理成分往往不乏詩趣,原因之一,是他善於用比喻説理,把道理包含在具體的藝術形象之中。例如《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三首》之二:“城市不識江湖幽,如與蟪蛄語春秋。試令江湖處城市,却似麋鹿游汀州。”前兩句説迷戀城市的人,至死不知江湖之幽,用《莊子·逍遥遊》“蟪蛄不知春秋”爲喻。後兩句説隱居江湖的高人來到城市,却能不爲城市的繁華所動,仍如麋鹿游汀州一樣,與居處江湖没有區别。接下去兩句“高人無心無不可,得坎且止乘流浮”,作爲上面比喻的結論,把抽象的道理説得十分透徹。如果没有前面形象化的比喻,則這個結論也和玄言詩相去不遠了。
又如《贈眼醫王生彦若》:
鍼頭如麥芒,氣出如車軸,間關絡脉中,性命寄毛粟。
而況清浄眼,内景含天燭,琉璃貯沆瀣,輕脆不任觸。
而子於其間,來往施鋒鏃。笑談紛自若,觀者頸爲縮。
運鍼如運斤,去翳如拆屋。常疑子善幻,他技雜符祝。
子言吾有道,此理君未矚。形骸一塵垢,貴賤兩草木。
世人方重外,妄見瓦與玉,而我初不知,刺眼如刺肉。
君看目與翳,是翳要非目,目翳苟二物,易分如麥菽。
寧聞老農夫,去草更傷穀?鼻端有餘地,肝膽分楚蜀。
吾於五輪間,蕩蕩見空曲,如行九軌道,並驅無擊轂。
空花誰開落,明月自朏朒。請問樂全堂,忘言老尊宿。
這首詩可稱爲蘇軾以議論爲詩的代表作,顯示了他縱横馳騁的辯才。其中包含了許多比喻,難以盡舉。即如醫者論目、翳不難分離:“目翳苟二物,易分如麥菽。寧聞老農夫,去草更傷穀?”用農家語作比,既貼切,又雄辯。其實,詩中的議論,導源於《莊子》的妙理,可是充滿了引人入勝的詩趣,這和同樣闡發老莊玄學,然而“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論》”(鍾嶸《詩品序》)的魏晋玄言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唐宋以來的詩人,還往往愛用禪理入詩。用得好的,能把哲理與詩意結合,耐人尋味;用得不好的,便有如和尚偈子了。蘇軾精通禪學,善於比喻,因此,不乏融合禪機與詩意的佳什。如《次韻法芝舉舊詩一首》:
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
但願老師真似月,誰家甕裏不相逢。
這是蘇軾晚年北歸途中,贈送法芝和尚之作。首句詩意盎然,彷彿是即目寫景,實際上,却概括了當時的整個政治形勢。這時是建中靖國元年之初,徽宗即位,國是初變,被廢黜的舊臣紛紛從各地貶所回朝。“春來”比喻政治氣候的這種變化,詩人欣慰的心情也溢於言表。“歸鴻”比喻這些回朝的舊臣,詩人自己也是“歸鴻”之一。第二句引述了詩人舊作中的一個比喻。當年蘇軾任揚州太守,曾寫詩《送芝上人游廬山》,詩中自嘲説:“二年閲三州,我老不自惜,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迹。”風趣的比喻中包含着詩人宦途的苦悶。現在重遇法芝上人,回憶當年的這個比喻,加上“非復”二字,不僅隱含了這些年來人生途程中的滄桑變化,詩人自己宛若重生的心情也非昔日可比了。最妙的是三、四兩句。在當年的那首詩中,詩人曾説:“老芝如雲月,炯炯時一出。”現在再次援用這個比喻,又采用了禪宗的話頭在内。馮應榴注:“任注《山谷集》引《高僧傳》醋頭和尚頌:‘揭起醋甕見天下,天下元來在甕中,甕中元來有天下。’先生似用此意。”又《景德傳燈録》卷三〇,永嘉真覺禪師《證道歌》:“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蘇軾把這兩個話頭融化爲自己的比喻:但愿法芝和尚真的有如月亮,那麽不論走到天涯海角,但凡有水映月之處,都能相見。這真是妙喻:既深含着惜别的情意,又表達了曠達的胸懷,哲理與詩意達到了完美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