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返回纳塔尔
纳塔尔的欧洲人正在心烦气躁之际,听说我和家人搭乘“科兰”号回到了纳塔尔,而“科兰”号和同时抵达的“纳德利”号分别搭载了三四百号印度乘客。这个消息更是火上浇油,让他们怒火中烧。纳塔尔的欧洲人召集大型会议,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对船上的印度乘客,尤其是对我,与会人士大批特批。两艘船是按计划到达的,现在却被说成是印度人对纳塔尔的“入侵”。会上发言的人说是我把这八百号乘客弄到纳塔尔来的,还说这是我企图让大量的自由印度人涌入纳塔尔的第一步。与会者一致通过一项决议,禁止这两艘船的乘客(包括我在内)上岸。会上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如果纳塔尔政府无意或无法阻止这些乘客上岸,委员会就自行组织人马,阻止乘客上岸。就在同一天,这两艘汽轮船抵达德班。(P.87)
读者们应该记得,也是在1896年印度出现了第一例腺鼠疫。但因为当时《移民限制法》还未出台,纳塔尔政府难以从法律层面上阻止我们上岸。不过政府是完全支持上面提到的这个欧洲人委员会。当时还在世的政府官员艾斯孔贝先生就在该委员会的议程中挑大梁。他就是议程的推手。所有的港口都执行这样的一条规定,凡船只有传染病人或者来自传染区,必须被隔离一段时间,不得靠岸。这种管制只能基于卫生原因,而且应该由港口卫生官员下达命令。但是出于政治动机,纳塔尔政府却恣意执行这条规定。两艘船上明明没有传染病人,却被扣留了23天,远远超过正常的隔离时间。与此同时,欧洲人委员会继续活动。作为“科兰”号的船东及“纳德利”号的代理商,达达·阿卜杜拉公司主管遭到严词威逼。委员会一方面以利诱之,让他们遣返乘客,另一方面又威胁说如不照办,就让他们关门大吉。(P.88)不过达达·阿卜杜拉公司的合伙人并非怯懦之辈。他们说就算公司破产也不在乎;他们宁可斗争到底,也不会受人要挟,犯下将这些无助无辜的乘客送回印度的罪行;他们也是爱国斗争的个中老手。公司的资深律师,英国王室法律顾问劳顿先生(F.A.Laughton, K.C.)同样勇气过人。
幸运的是,当时还在世的曼苏克拉尔·希拉拉尔·纳扎尔先生也在此期间抵达非洲。他是位来自苏拉特(Surat)的刹帝利绅士,也是已故法官纳纳拜·哈瑞达斯大人(Justice Nanabhai Haridas)的侄子。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的工作情况。搭乘“科兰”号和“纳德利”号到达南非的乘客和我毫无干系,对此我无需多加自辩。他们大多数原本就住在南非,不少人的目的地是德兰士瓦。可即便是对这些乘客,欧洲人委员会也发出了威胁性告示。船长把告示宣读给乘客听。告示明确表示,纳塔尔的欧洲人情绪极为不稳,印度乘客如若罔顾警告企图上岸,守在码头的委员会成员会把他们统统推下海。我把告示内容口译给“科兰”号上的乘客们听。“纳德利”号上一名懂英语的乘客也把告示翻译给同船乘客听。(P.89)两艘船的乘客都断然拒绝返航,理由是他们中很多人只是过境前往德兰士瓦,而其余的乘客有些原本就住在纳塔尔,就算不是,也都有合法入境的权利,所以不管委员会怎么威胁,他们都决心登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
这么一来,纳塔尔政府无计可施了。怎样才能强制执行如此不公平的管制呢?23天的隔离期早就过了。达达·阿卜杜拉公司寸步不让,乘客们也毫不退缩。不得已,政府在23天后解除了隔离,允许船驶入港口。在此期间,艾斯孔贝先生安抚情绪激动的欧洲人委员会。在一次会议上,他说道:“德班的欧洲人展示了令人赞叹的团结和勇气。诸位都尽力了。政府也帮了大家。那些印度人被扣了23天。诸位已经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和社会责任感。帝国政府将铭感于心。你们的行动为纳塔尔政府扫除了障碍。不过现在谁要动用武力阻止印度乘客上岸,那他就是在损害自己的利益,也会置政府于难堪的处境。而且就算这样也阻止不了那些印度人上岸。(P.90)这些乘客也不是个个都有错。他们中还有妇女和孩子。他们在孟买上船的时候,也不知道大家的感受。因此我建议各位就地解散,不要阻止这些印度人。但我向大家保证,纳塔尔政府一定会获得立法会授权,限制新移民入境。”这只是艾斯孔贝先生发言的要义。尽管听众们大失所望,但因为他对当地欧洲人的影响力还是很大,所以大家还是听他的建议散开了,两艘轮船顺利进了码头。
艾斯孔贝先生捎来信,劝我不要和其他人一起上岸,先等着,晚上他会派一名水警警长护送我回家,不过我的家人可以随时上岸。这不是一道依法下达的命令,只是建议船长不要让我上岸,同时警告我大难临头。船长并无权强行阻止我上岸。不过我得出结论,认为自己最好还是听从这个建议。我没把家人送到自己的住处,而是送到了我的老朋友兼客户帕西·鲁斯通吉(Parsi Rustomji)家中,并告知我将到那儿与他们汇合。
乘客都下船后,(P.91)达达·阿卜杜拉公司的法律顾问,我的私交劳顿先生上船见我。他问我为什么还没上岸。我说了艾斯孔贝先生的劝阻。劳顿先生不喜欢这个主意,说我不该等到晚上才像个小偷或不法分子一样悄悄摸黑进城,我应该马上和他一起下船,像没事人一样光明正大地走进城。我答道:“我自己倒是不怕。听不听艾斯孔贝先生的建议,只是个礼貌的问题。而且我们也得考虑到船长是否要为此事担责任。”劳顿先生笑了,说道:“艾斯孔贝先生都帮了你些什么,以至于你必须对他言听计从?而且你凭什么觉得他这么做是出于善意,而不是心怀鬼胎?城里的情况,艾斯孔贝先生在中间做了些什么,我比你清楚。”我摇摇头打断了他。“就算我们可以假定他是出于好心,”劳顿先生又接着说,“但我敢肯定,如果你听从他的建议,只会自取其辱。所以我建议,如果你准备好了,现在马上和我一起下船。船长是自己人,他的责任就是我们的责任。他只对达达·阿卜杜拉公司负责。(P.92)我知道船员会怎么看这件事,他们在这次斗争中已经表现得很勇敢了。”我答道:“那我们走吧。我没什么要准备的。缠上头巾就可以走了。和船长说一声我们就走。”我们和船长就此道别。
劳顿先生是德班市著名的年长律师。在回印度前我就和他交从甚密。遇上难打的官司,我总是求教于他,也常请他做我的资深顾问。他长得高大魁梧。
我们走的是德班的主干道。动身的时候约凌晨四点半。天有点阴,太阳还没升起来。徒步走到鲁斯通先生家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码头上的人和平时一样多。刚上岸,几个白人男孩就看到我们了。因为我是唯一缠着特殊样式头巾的印度人,他们立马就认出了我,就开始大喊着“甘地”,“甘地”,“打他”,“围住他”,向我们冲过来。有人开始向我们扔石头。几个年纪大点的欧洲人也和孩子一道扔石头。慢慢地,闹事的人越来越多。劳顿先生觉得走路太危险了,就招手叫来一辆人力车。之前我从不坐人力车,(P.93)因为我深恶痛绝乘坐由人拉的车。但当时我上了车,实在是万不得已。这一生中我曾数次体验到,神要救的人就算自甘折堕也不会下地狱。要是我到现在还没下地狱,这并不是我的功劳。拉人力车的是个祖鲁男孩。那些欧洲大人和男孩威胁车夫,说如果他让我上车,他们就会揍他,把他的车子砸个稀巴烂。于是,拉车的男孩丢下一句“咔——(意思是‘不’)”,就跑了。我也就万幸避过搭乘人力车的羞辱。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走着去。一群暴徒紧随其后。每前进一步,暴徒的人数就变得更多。等我们到了西街,暴徒的人数已经很多了。一个体格强健的男人抓住劳顿先生,把他从我身边拉开。劳顿先生就没法跟上我了。身后的人群开始打我,石头像雨点般砸到我身上,随手抓到什么都扔过来。他们还扯下我的头巾。与此同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走上来,扇我耳光子,然后踢我。我扶着旁边一幢房子的栅栏,差点就昏倒在地。我喘了几口气,眩晕感过去了,就接着往前走。(P.94)当时我差点儿就放弃活着回家的希望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即便那时,我也不怪这些打我的人。
正当我踉踉跄跄前行之际,迎面走来了德班市警察局局长夫人。我们交情颇深。她是一位勇敢的女士。虽然天上阴云密布,太阳还没升起,她打开遮阳伞保护我,和我并肩前行。欧洲人不会羞辱有身份的女士,尤其对方是受人爱戴的警察局老局长的夫人,他们也不会伤害她。打我的时候他们得避免伤到她。所以有这位夫人护着,我后来受的伤不太重。与此同时,局长大人听说了我被群殴的事件,派出了一队警员保护我。警员把我团团围住,把我顺路送到了警察局。到了那儿,我看见局长正等着我们。他提议让我在警察局避过风头,我感激万分,但婉言拒绝了,我说:“我必须到我的目的地。我相信德班市的市民是公平的,我也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感谢您派警队来保护我。也感谢亚历山大夫人(Mrs.Alexander)帮着保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