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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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曹雪芹与《石头记》的“披阅增删”:曹雪芹是《红楼梦》的唯一作者

如何理解《红楼梦》第一回正文中那段(空空道人从石头上将故事)“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的文字,学界素有争议,并由此争议引发关于《红楼梦》著作权和原始作者的探讨,因此,关于这段文字的理解是《红楼梦》原始作者研究的要害所在,也是《红楼梦》著作权讨论的焦点所在。笔者认为,需要从四个层次对这段文字进行理解与解释:

(一)《风月宝鉴》的作者;

(二)《风月宝鉴》和《红楼梦》是怎样的关系:《风月宝鉴》与《红楼梦》的写作主旨;

(三)《红楼梦》的特殊写作技法;

(四)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曹雪芹之前几个“角色”的作用。

(一)《风月宝鉴》的作者

单就《风月宝鉴》的作者而论,“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相关文字上的“眉批”写道: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也就是说,曹雪芹早年曾撰有《风月宝鉴》一书,其弟棠村曾为之作序,因该书与《红楼梦》存在某种天然的关系,故而东鲁孔梅溪在看到《红楼梦》、为《红楼梦》题词时,想到了雪芹、棠村、《风月宝鉴》的事情,仍旧为这部与《风月宝鉴》有一定关系的《红楼梦》题写了《风月宝鉴》的书签。

或者在“有”字上强做解释,称“有”不过是说,曹雪芹“有过《风月宝鉴》这样一本书而已,并不能说明曹雪芹曾写过《风月宝鉴》。

平心而论,这种说法只是一种狡辩,岂有自己买到一本书,便要请弟弟为该书作序的道理?

(二)曹雪芹以画家“烟云模糊”技法入小说写作

实际上,真正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与曹雪芹披阅增删“原始文本”连接起来的是清人裕瑞,其《枣窗闲笔》载:

 

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而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

 

裕瑞等人之所以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为“他人”《风月宝鉴》的改写本,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被曹雪芹在小说写作中使用的“画家烟云模糊”的特殊写作技法(曹雪芹披阅增删一段文字)蒙蔽了,而受曹雪芹这种蒙蔽的不仅裕瑞一人——后世研究者也多以裕瑞的记载作为否定曹雪芹对《红楼梦》著作权的主要依据之一。

针对“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一段文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复有一段“眉批”,云: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了去,方是巨眼。

 

这段文字意思本不难理解,不过,多有论者为自己立意起见,称此段文字意义模糊,进而做有利于自己见解的解释。如戴不凡即云:“‘后文如此处者不少’云云,那是说后面还有不少章节是雪芹自撰;但其他部分则是根据他人旧稿增删改写的。”戴不凡:《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北方论丛》1979年第1期。陈维昭《红学通史》也认为,“这一条解释更为合理”。

实际上,如果我们为这段句子稍稍补充上必要成分、并做必要阐释,这段文字的意思就更一目了然了: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石头记》),然则(《石头记》)开卷至此这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特殊技法)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如此处这种狡猾之笔的处理方式者)不少。这(种写法)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画烟霭云雾朦胧、缥缈,不露真容),观者万不可被作者(这种写作方式)瞒弊了去,方是巨眼。

 

可知,批者明确指出,曹雪芹就是《石头记》的作者,而不是如曹雪芹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红楼梦》的披阅增删之人。

(三)曹雪芹何以引画家烟云模糊的技法入《红楼梦》的写作

那么,曹雪芹何以要故意采用这种如画家作“烟云”“模糊”一般的“狡猾”写法呢?

实际上,《凡例》中的一句话很能说明问题: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不仅不想着迹于方向,连著述的时代他也不想着迹,《红楼梦》第一回空空道人说石头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石头笑答道:

 

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不可?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因此,在《红楼梦》的作者(原初作者)问题上曹雪芹也“用画家烟云模糊”的方式进行了处理。

“脂批”作者还唯恐观者“被作者”这种特有的手法“瞒弊了去”,还特意在这段文字处写下“若云”一段批语。不意,人们看到这段有意为之的文字和有意为之的批语时,却仍然被“作者”所用的“烟云模糊”的写作手法“瞒了去”。那么,曹雪芹在《红楼梦》创作时为什么不欲着迹于作者、方位、时代等问题呢?

笔者以为,这是曹雪芹对中国传统小说进行系统考察基础上做出的小说写作技法上的高度提升。

众所周知,曹雪芹是一才大如天、狂傲无比的才子型智者,他在作《红楼梦》时,对历来小说做了一番系统的考察,立意写出超越千古的作品。

为了表达他的作品观和他的《红楼梦》对历来作品的超越,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借石头之口,称历来野史、风月笔墨、才子佳人“千部共出一套”,“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曹雪芹既然对这种认识,他自然不愿意拘泥于传统的套路式的写法,“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实际上,“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假作真时真亦假”正是《红楼梦》创作的根本理路,目的是让读者着眼于作品真谛的体味,而不是被其他枝节儿问题夺走注意力。这一点颇有禅宗的意味儿:不执着于具体的经文,只注重佛教的根本教旨,更适合于上上慧根的读者。

唯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何以有种种特殊写作技法的运用、何以《红楼梦》中有各种所谓的“细节矛盾”、何以有真幻南北、真假有无的转换……

(四)曹雪芹前后《红楼梦》几个参与者角色的分析

《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一段文字中共有6个“参与”角色:曹雪芹之前有4个:石头、空空道人、吴玉峰、孔梅溪;曹雪芹之后1个:脂砚斋。在《红楼梦》的“文学叙述语言体系”中,他们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红楼梦》“创作”相关角色分析表

在分析了这段文字中的6个参与角色后,我们可以发现,与小说故事形成和最终形成相关的,只有石头与曹雪芹两个角色。

我们知道,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石头是整个故事的体验者、观察者、记录者,而对这块位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通灵)石头,“甲戌本”第一回“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处有批语云“荒唐也”“无稽也”,可知用石头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完全是作者用于暗示的一种特殊手法(烟云模糊法),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通灵的、能够经历红尘、记载人生的石头。

这样,《红楼梦》的6个参与角色中也只有一个曹雪芹才与《红楼梦》的文本有着实质上的关系,而学界所谓的“石兄”只不过是批评者对“小说语言系统”下石头的称谓(戏称、昵称)而已,并非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之前还有这样一个实在的“石兄”,或者别的什么人。

正是因为如此,清代文人在记载《红楼梦》作者时,往往直接记作“曹雪芹”,如西清《桦叶述闻》即载:“《红楼梦》始出,家置一编,皆曰此曹雪芹书。”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云:“曩阅雪芹先生《红楼梦》一书。”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云:“此书曹雪芹所作。”

当然,也有否定曹雪芹为《红楼梦》原初作者的人,除裕瑞外,程伟元在程甲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序”中也写道: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

 

但是,当我们仔细分析过曹雪芹的创作主旨、原则,尤其是具体分析过“披阅增删”一段文字包含的真实细致信息后,我们就可以知道,程伟元是被“脂批”作者所谓的曹雪芹“狡猾之笔”骗过的又一个读者。

总之,研究《红楼梦》的著作权,要分清曹雪芹的“小说语言系统”下的对象和现实存在的对象,否则就会陷入曹雪芹用画家做烟云模糊方式的特有写作手法创作出的文字环境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