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帝归来(六)
时间不停地走。在皇帝看来,它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像几年前那样俯首帖耳了,这种偶尔浮现的想法让他觉得很丢脸。——“几年前!”他自言自语,接着算了起来,而后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像老年人一样思考和算数了。以往,时间的进程都是由他一人来决定和操控的,用的也是他规定的度量单位。那时,时间会向世上的很多地方宣告——皇帝海纳百川、大权在握、声名赫赫。如今只有人类大概还服从于他,但只要他想把时间抓住,它就会从他手中溜走然后消散,直至模糊不见。也许连人也不再听他的话了!他只不过才放他们离开一会儿。就这短短几个月,他们不曾被皇帝征服而诱人的目光所注视,不曾被他结实而迎合的双手所掌握,不曾被他温柔而胁迫、震耳欲聋而又贪得无厌的吼声所洗礼。就是这样,他们肯定没有把他给忘了——谁会忘掉和自己一样的人呢?——但是他们正在戒掉他。没了他,人们也活得好好的。那时也有人反对他,站在皇帝的敌人一边。人们已经习惯没有皇帝的生活了。
他坐在那儿,在走马灯般频繁更换的人群与朋友间显得形单影只。不一会儿,他的兄弟姊妹和母亲都来了。时间流逝,天色渐亮,凉意渐消,巴黎的春天变得强势而华丽,看上去就和夏天差不多。乌鸦在杜伊勒里花园中嘶鸣,丁香已开始从容吐露馥郁香气。每当皇帝背着手独自穿行于花园中,低着头目光总是落在路面的砾石之上,有时能在夜晚听见夜莺的鸣唱。春天来了。此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这样一个念头:我的一生早就知道四季会永恒地变幻,就像我早已习惯利用一切有利或不利机会,利用以我的意愿所执行或被误解的命令,利用滑稽可笑或令人作呕的处境,利用别人仁慈或阴险的天性。地球是一片地形,天空是同盟或是敌人,丘陵是观察点,河谷是陷阱,溪流是障碍,山峰是掩体,森林是埋伏;夜晚是休整,早晨是进攻,白天是战役,黑夜则是胜利或者失败。过去就是这么简单。——那也是几年前了!皇帝心想。
他回到皇宫。他想看看儿子的油画。比起母亲,他在怏怏不乐的时候更渴望自己的儿子。他就和自己一样,都是大自然独裁的产物与怪胎,而且似乎也将大自然的法则完美颠倒。他不仅仅是家族的传承,还完全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也是家族的祖先。他的前人都要仰仗他的名字过活。而大自然也是复仇心切——对此皇帝太了解了!因为它已允许他将荣光借给前人,于是就会拒绝他再将其借给后代。——我的孩子!皇帝心想。伴着父亲、母亲和孩子的温存,他思念着自己的儿子。皇帝心想,我可怜的孩子!他是我的儿子——是否也是我的继承人?——大自然会这么大方地复制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吗?我生养了他,他是由我而生的。我要见他。
他端详着画中罗马王[16]饱满的双颊。那是一个圆润乖顺的孩子。和成千上百个圆润乖顺的孩子一样,他身体健康,天真无邪。他柔和的双眼正温顺地注视着对他而言尚且陌生可怕、美丽与危险并存的生活。皇帝心想,他是我的骨血!他再无领土有待征服,但是他要守住这江山!我最好告诉他一些真知灼见……我见不到他!……
皇帝又退后两步。此时已近傍晚,透过开着的窗,暮色飘入房间,沿着墙壁挪动。画像中皇子穿着的深色小衣也晕开在这暮色之中,渐渐模糊。唯有小皇子可爱而遥远的面容仍发着苍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