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离开乌先生家,顾明笛照例沿着苏州河边的万航渡路,往西南方向步行。黄昏的阳光照在高楼幕墙上,再反射到路面上,显得软弱无力。潮湿的风,让冷变得更有侵蚀力,一贴近皮肤,就开始往底下钻。
顾明笛边走边观察街道两边的行人,通过他们的表情、穿着打扮、肢体动作,去猜测他的身份、地位、心情,乃至运气。城里人总是很有洞察力的样子,喜欢捉摸他人的心思,这是市民特有的嗜好。乡下人喜欢看天气,猜测风雨的走向,捉摸老天爷的脾气,也喜欢边走路边看,看看花草和牛羊,关注高矮肥瘦,估摸着斤两。在大都市的街道上,城里人的眼神空无、冷漠,乡下人的眼神慌乱、惊奇。城里人与你相遇的时候,假装视而不见,其实远远的一瞥就把你分析得一清二楚。乡下人与你相遇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但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张薇祎发来短信:“你在家吗?我这边结束了。”
顾明笛正享受着独自一人沉思的乐趣。乌先生的话的确起到了传道解惑的效果,特别是他提到的“行动哲学”,顾明笛深以为然。但也有让人困惑之处。为什么把对待过去的态度,提高到“良知”的高度?这与面对现在的“决断”有什么关系?看来,要将过去、现在、未来这三者连为一体,贯穿到整个行动哲学中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真的像乌先生所说的那样,需要修炼。当务之急是要行动起来。顾明笛这样琢磨着,内心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尽管并不轻松。他回复张薇祎短信:“还没回家呢,在外面。你先回去吧。我们改日再约。”接着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维之中:乌先生建议去上海以外的地方看看。曾经有一次,他还提到了北京。
北京,这座中国名气最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六朝古都,在上海人眼里,不过是一个乡下人的大本营。它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森严的“城堡”。但北京对顾明笛的诱惑还是蛮大的,那里有扎堆的知识分子、科学家、作家、艺术家、小剧场,有画家部落、摇滚村、流浪艺人等组成的自由职业群体,还有诸多的国际文化掮客。上海文化当然也有自己的特色,但国际贸易气息还是过浓。最近这几年被台湾商人占领了,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到一起就谈喝茶、换房、装修。他们仿佛是在投其所好地跟上海人聊天。上海人也聊着,心里却在鄙夷:台巴子,没文化。
北京的主要特点就是大,能够容得下更多的东西。上海空间小,显得拥挤,而且都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适应于专业小圈子聚会。顾明笛和朱旭强他们,就是一个小圈子,看上去很专业,实际上影响很小。顾明笛厌倦了那种几个人抱团取暖式的小沙龙,感觉不像年轻人的生活,倒是更有中年绅士气质,甚至濒临老绅士边缘了。
空间太大,就容易杂乱而显得粗糙。这种粗糙影响到北京人的日常生活形态。上海的骨子里,浸润着根深蒂固的江南形式主义和西方物质主义两种精神,这是导致他们偏重精致的私人生活和崇尚物质的重要因素。比较而言,北京就不怎么重视生活方式和物质形态精致与否。粗暴且奢侈的帝王文化,悲壮凛然的古燕赵文化,是北京精神的底子。一方面是暴政和奢侈的帝王,另一方面是慷慨悲歌、视死如归的壮士,从来就不缺少气势和大义。它很容易勾起人们变革的冲动,让人们想起了青春少年时。为什么《青年杂志》搬到北京就变成了《新青年》呢?为什么现代文明观念一到北京就风起云涌地变成了新文化运动呢?在北京那种过于严肃又有点粗糙的外表下,总是涌动着一种年轻的气息,这让人想起“公车上书”“五四运动”“一二·九学潮”……
顾明笛已经有了蠢蠢欲动的感觉。要走出去,走到大世界中去,而不是陶醉在一己的小世界里面,咀嚼自己小小的悲欢。
他摸出手机,看到张薇祎半小时前的短信:“那我先回家去了。改日再约。”
顾明笛一下子又感到既烦恼又愧疚。他一向将自己的情感控制在理性能够把控的边界之内,不想让它过于泛滥。有的时候,面对常人视为温馨的场面,顾明笛却看到了颓败。比如面对张薇祎烹制的一桌美味,顾明笛却看到了日常生活对自己的吞噬,看到在庸常中沉沦的自己的身影,看到衰老、终结和无意义,并由此而焦虑不安。逃跑或许是有意识的,或许是无意识的,很难说清楚。这对张薇祎的确不公平,每每想到这里,顾明笛就感到不安。但他确实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过那种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小日子。他还怀抱着憧憬和希望,想要过一种目的不明的、随性的、混乱的、充满冒险精神的生活。凡是与此相悖的,他都会本能地逃避。今天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不想负责任的表现。顾明笛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卑鄙的人。
为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顾明笛给万嫣发了个短信:“万嫣好,在北京怎么样?”
等了几分钟,万嫣回复:“还不错,你怎么样?不上班很潇洒吧。”
顾明笛回复:“我想去北京待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适应。”
很快,万嫣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顾明笛听到万嫣急促而响亮的声音。普通话中偶尔夹杂着的上海话,就像没有揉匀的面团中的小疙瘩那样,在掌心滚来滚去。
万嫣说:“喂喂,顾明笛,你真的想来北京啊?太好了,快来吧快来吧!我讲把侬听啊,我平时工作很忙很忙,真的很忙,但忙也还好,只是到了周末啊、过节啊,我就很孤单。你要是能来就好了,陪我逛街吧,老同学。哈哈哈哈。”
相比张薇祎的紧张严肃,万嫣更活泼,但也俗气一些。张薇祎是外表刚强内心柔软。万嫣外表潇洒开放,其实内心是一个挺紧张的人,所以喜欢用语言来掩饰。顾明笛问:“你为什么那么忙?忙什么呢?在北京,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在胸怀天下、操心国家大事啊?”
万嫣哈哈大笑起来,说:“北京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就不操心别人的事,别国的事更不关心。我自己的事情忙不完。你过惯了文青生活,不知道外面的事。做报纸的人哪有不忙的?尤其是日报,每天都要报选题、采访、写稿,车轱辘一样天天转个不停。”
顾明笛说:“选题、采访、写稿、编版、见报,听起来不错啊。有你说得这么可怕吗?你是不是有点夸张啊?”
万嫣说:“略微有点吧。也有不忙的,那就是效率高的人,这种人选题一报就中,采访一次成功,写稿一蹴而就,编版不出问题。像我这种写稿和改稿慢、过于琢磨遣词造句的人,就很麻烦。其实新闻稿用不着那么讲究修辞,讲究多了还遭到部门主编的嘲笑。所以一进办公室我就紧张,无数次想到辞职。我觉得你没问题,你能应付自如。”
顾明笛问:“我适合当记者吗?”
万嫣说:“只要你愿意做,来当个编辑或记者,有什么问题呢。报社喜欢招有创作经验的人,编辑和记者中文艺青年多的是,写诗的写小说的,唱摇滚的,演话剧的,什么人都有。中文系的比新闻系的吃香,如果带着发表的作品来,那更是一面就中。喂喂喂顾明笛,你是真想来我们《时报》工作吗?最近报社正在招人呢。不过其他部门好像都满了,只剩‘专刊部’还在招。”
顾明笛说:“广泛接触社会,是我近期的想法。当记者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你说的那个‘专刊部’是干什么的?”
万嫣说:“时尚啊,旅游啊,总之就是城市人的吃喝玩乐。这好像并不合你的胃口。其实很适合我,可他们就是不要我。”
顾明笛问:“还有什么部门?”
万嫣说:“要闻部、评论部、中国新闻部、国际新闻部、北京新闻部、文化新闻部,还有读书、影视娱乐、体育足球之类的,很多。只要是人才,部门之间的调换很方便。不过你要知道,越是那种听上去高大上的部门,就越忙。报社眼下的经营情况还可以,普通编辑记者,三个月转正后月收入万元。”
顾明笛说:“收入还在其次,关键是要对脾气,还有能锻炼人。”
万嫣边笑边说:“你这样想问题就很好嘛。因为那点钱也不好拿。发一次钱,就像挖了社长身上一块肉似的,他就要冲我们发一次飙,教训我们要‘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个社长叫刘炜阳,特别讨厌,看似严肃,实则猥琐。属于一看就想扇他的那类。好在我这个小编辑不直接跟他打交道。”
顾明笛说:“嗯,哪里的人都差不多。电话里也说不清,我先过去再看吧。”
万嫣说:“对对对,你过来再说吧。北京和上海,两种生活。我个人觉得,北京比上海好玩。这里太多牛逼的东西了,不看不知道,一看赶紧逃。但你也不能不看啊。要不然怎么说它是中国的缩影呢。”
顾明笛说:“嗯,是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到北京去生活一段时间。乌先生也支持我走出去。”
万嫣说:“哪个乌先生?哦哦哦,想起来了,就是你曾经提起过的那位住在万航渡路上的隐士吧?咳,精通《易经》《内经》《灵枢经》,会算命打卦测字,这种人北京有的是,在雍和宫后门那条小街路边上坐着的全是。穿着唐装,戴着瓜皮帽,蓄着长须,没事口里念念有词。一般都是做生意亏了的、提干被人踹了的、受贿之后肝儿颤的、老是流产又怀上了的、男朋友谈一个吹一个的,才会去找他们……”
万嫣还在饶舌加毒舌。顾明笛打断她说:“我这边先准备一下,处理一些事务,估计还要一点时间。快过去的时候会联系你。”
收起手机,顾明笛走进了自己家的小区。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敞开着。毫无疑问,一定是竺秀敏来了。母亲这种不请自来、不打招呼的行为,顾明笛已经习惯了,并不怎么生气。但母亲这么生气还是不常见的。以往都是竺秀敏一个人过来,今天旁边多了一个帮凶——顾秋池。
竺秀敏见顾明笛回来了,马上把脸绷得紧紧的,怒目而视,大声斥责:“顾明笛,你可以啊,你竟然敢自作主张辞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啊?”顾秋池站在竺秀敏身后附和说:“是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啊?”
顾明笛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任何辩解都是无效,只能激化矛盾。所以,顾明笛只有沉默,任凭竺秀敏发作。
竺秀敏接着说:“我们辛辛苦苦地奋斗、打拼,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好不容易送你读完大学,找到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你却不当一回事!”
顾秋池说:“是啊,你却不当一回事,说丢就丢了。”
竺秀敏说:“你让我怎么跟亲朋好友交代,怎么跟邻居说?”
顾明笛说:“那就不要说嘛!”
顾秋池跟着附和:“对嘛,那就不要说嘛!”
竺秀敏说:“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有没有良心?!”
顾秋池也对顾明笛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竺秀敏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见到眼泪,两个顾姓男人就束手无策。
顾秋池劝竺秀敏:“哎哟,哭啥嘛!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勿要哭呀。”
竺秀敏转向顾秋池说:“我哭什么?哭你没用,不能为我排忧解难。我们竺家是生意人,我继承了我们家的经商传统。你们顾家是读书人,你继承了读书的传统吗?你一个窝囊废,除了种树、浇花、喷农药,你还会什么?儿子你也不管,都是我在操心。好不容易接续上的,又被你儿子自己掐断了。你说我哭什么啊!”
顾明笛本来十分反感,但看到母亲哭,心也软了,他只好耐着性子对竺秀敏说:“侬勿要哭呀,我蛮好的呀,哭啥?你以为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读报,就是读书传统啊?辞掉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要好好读书。”
竺秀敏说:“辞职在家里读书?谁养你啊?如果你去考博士,我就养你,否则别想。”
顾明笛说:“我不会去考博士的。我也不要你们养。我自己养活自己没问题,你放心好了。我有兼职工资和稿费,够我花的。”
竺秀敏一听,火又上来了,说:“好啊,翅膀硬了,可以不要我了。”
顾明笛说:“我辞职读书写作,你说不养我。我说我可以通过兼职自己养活自己,你又说我不要你了。你还讲不讲理啊?”
竺秀敏说:“兼职?今后生病了也去兼职?老了也去兼职?我死了谁管你啊?”
顾明笛这一下真的火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过几天就离开上海!”
竺秀敏说:“什么?你要离开上海,离开我和你爸?你真够狠心的!”说着,又哗啦哗啦流眼泪。顾秋池站在一旁,只知道搓手。
顾明笛刚刚起来的一点小气焰,又被竺秀敏的眼泪压下去,只好解释:“我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是去北京。我觉得北京可能还有发展空间。这是一件好事。”
顾秋池说:“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工作已经辞掉,无法挽回。既然儿子觉得北京有机会,不妨去试试,我们也不反对。”
竺秀敏瞪一眼顾秋池:“什么我们?你代表我呀?我不同意,看你敢不敢!要离开上海?休想!”说完站起来,摔门而去。顾秋池赶紧起身要跟着竺秀敏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儿子,说:“不要急,慢慢来就好,总会有办法。”
顾明笛拦住顾秋池说:“爸爸,我主意已定。你跟我妈做做工作吧。我也不是去干什么坏事,我打算到北京先进一家报社当记者。你们要是觉得没面子,就不要说好了。你们不就想让我出国留学吗?万一别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留学去了呗。”
顾秋池说:“不要急,不要吵,等她气消了我会劝她的。”
竺秀敏这样一闹,更加坚定了顾明笛早日离开上海去北京的决心。
顾明笛打电话通知万嫣,说过几天就要去北京了,让她帮忙问问租房子的事情。
万嫣说:“跟我合租的同事辞职了,我一人住着两居室,正要找人合租。我可以给你一间,你先住着。我这人除了懒一点之外,没什么大毛病。你愿意跟我合租吧?”
顾明笛说:“我神经衰弱,经常失眠,有时实在没办法,半夜折腾来折腾去的。你不嫌弃的话,我没问题,先试试吧。”
顾明笛把离开上海去北京的日子定下之后,就通知了父母,叮嘱父母不要来送行,免得动气。接着给张薇祎发短信,主要是表达没有当面告别的愧疚之情,建议保持联系,等到那边安顿下来再发信息。
张薇祎打电话过来说:“你用不着道歉。我觉得你好像在躲我。这大可不必。我难道不是人格独立的现代女性吗?你用得着躲躲闪闪吗?如果我的感觉错了,没有理解你更大的抱负,那对不起,愿你实现自己的理想。”顾明笛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勉强应付了一阵,挂断电话。他把一些经常要用的书打包寄到了北京万嫣的住处,然后收拾随身携带的日用品。
离开的头一天下午,父母都过来了。顾秋池拖着一个大行李箱,里面全是母亲为顾明笛准备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两个睡袋,厚的和薄的各一个,北极熊牌,温标、材质、体感都是一流的。竺秀敏红着眼圈,把睡袋塞进顾明笛的拉杆箱,把原来那个旧的换了出来。她默默念叨,希望儿子平安,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够睡得好,既不要被北方的寒冷所击倒,也不要觉得没有安全感,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拍着他,缓缓入眠。
顾明笛说:“带这么多睡袋做啥?勿要勿要。旧的蛮好用的呀。”
竺秀敏说:“把新的带着吧。别说北京冬天有暖气,就是没有暖气我们也不怕啊,是不是?何况谁也不敢保证那些粗手粗脚的北方人做事万无一失,万一供暖设备瓦特(坏)了怎么办?我们还是要有备无患。”
时间是2006年5月5日,二十六岁的顾明笛就要出门远行了。这是顾明笛平生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离开父母。父亲和母亲都来给顾明笛送行。姑姑顾秋红竟然也来了。顾明笛觉得兴师动众不好,这点小事为什么要惊动姑姑嘛。
父母和姑姑弄到了站台票,跟着顾明笛来到车站月台。他们隔着车窗盯住顾明笛看,要等到火车离开那一刻。顾明笛朝他们挥手,让他们回家去,不要站在那里耗着,大家都不舒服。父母不同意,一直站在那里,就像电影里的分别场景,顾明笛觉得挺滑稽。
时间过得很慢。三人还站在月台上,坚持要等到火车开了才离开。他们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
看着父亲、母亲和姑姑开始变老的样子,顾明笛内心涌起一股不忍之情。
顾秋池恋恋不舍。竺秀敏泪眼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