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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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的一个周日,北风有点潮湿,午后阳光温暖。顾明笛从小区的大门出来,沿着长宁路信步往西走。关于“九姓渔户”,关于梅城,关于百越族,历史材料已经烂熟于心。最近,他写作的冲动异常强烈,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他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些想法。应该跟张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见她了,顾明笛这样想着,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凯旋路口。他听从自己脚的命令,不由自主地转弯向北行。他的脚很熟悉这条路。前两年,每个周四晚上,他都要从这条路走过苏州河上的铁桥,去研究生课程班上课。他喜欢从凯旋路桥北面那个楼梯下去,走到离水面距离最短的近水楼台。河岸被铸铁栏杆拦住,栏杆上有铁皮拧成的幼稚的蝴蝶状花纹,靠着栏杆,伸手几乎可以碰到河水。河面很窄,对面的右边是东山公园的后门,左边是政法大学校园,可以听到学校特有的喧闹声。一位戴红袖章的老头儿,穿过葡萄架往河岸走来,冲顾明笛警惕地问:“侬做啥?”

这种在街上发挥余热的退休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凶巴巴的,铁面无私的样子,其实挺热心的,而且胆小心软。比如你在路上丢了纸片,他说“罚五元”,说着便要撕五元的发票。你大声喊叫说:“不!”他马上就改口说:“那就罚十元!”说着就要撕十元的发票。你往地上一蹲,大哭起来,当然是假装,他就会吓得赶紧来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来,不罚了,侬快点走吧,以后勿要这个样子啊!”有一次,顾明笛和一位女同学,在学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远处精明的袖章老人发现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勿要动,罚款来了!”一边喊着往这边奔来,一边手撕发票。顾明笛和女同学急中生智,抱在一起亲吻,半天后才抬起头来,一看,袖章老人影儿都没有了。

此刻,在铁桥下面的苏州河边,袖章老人也很严肃,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猎人要对猎物下手的样子。顾明笛缓缓地说:“没做啥。”听到上海话,袖章老人打算离开,但又有一点不甘心似的,关切地问:“侬没事吧?”顾明笛说:“没事。”袖章老人沮丧地拐到别处去了。顾明笛会心地笑了笑,接着给张薇祎发短信,等了一阵不见回音,便拨通了她的手机。

顾明笛说:“你在家吗?在干吗呢?”

张薇祎说:“在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顾明笛说:“经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

张薇祎说:“你怎么有时间聊天了?聊吧,我听着呢。”

顾明笛说:“嗯,事情还挺复杂的,当面聊怎么样?”

张薇祎说:“什么复杂的事情非得当面聊?不会又是谈小说吧?”

顾明笛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谈小说?”

张薇祎说:“你除了小说还会谈别的吗?”

顾明笛听出张薇祎在赌气,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没有露面。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张薇祎心软了,她知道顾明笛就是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她还是挺高兴能和顾明笛见面,谈什么话题都无所谓。张薇祎说:“好吧,你过来,我今天不想出门。”

他们两人交往的风格很特别,没有小资产阶级的那种温情脉脉,更没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张,而是直截了当的简约之美。张薇祎多次试图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风格,都没有成功。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碍,也与顾明笛的坚持有关。然而最近,张薇祎似乎有点把握不住了,决定要回到18世纪的浪漫主义时代。这是顾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风格。哪怕是回到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也好啊。

顾明笛迅速顺着北河沿路走到了内环路,上了一辆往北行驶的公共汽车,在金沙江路口换了车,往西跑了大概十几站地,到祁连山南路口下车。然后按照张薇祎的指示,再往北走了约一公里,就到了张薇祎家的小区,金沙江新村,一个旧式社会主义小区。进门便是兼做餐厅和客厅的小间,里面有两间屋子,大的主卧室是父母的,他们跟旅游团“欧洲五国十日游”去了。张薇祎的小房间有点拥挤,但收拾得有条不紊,尽管没有明显的小女生气,小资气息还是十足。墙上挂着一幅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复制品,是将神圣的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场景中的代表作。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郁金香。书架上、床上、地板上,摆满了各种书,一套《托尔斯泰小说全集》,摆在床边的小书架上。

张薇祎刚入职不久,这段时间忙于各种杂事,顾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惫的样子,眼神慵懒,粗看上去,倒是平添了几分娇柔和妩媚。张薇祎敏锐地发现,就在进门的那一刻,顾明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轻微的、飘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张薇祎要捕捉住那种情感时,它却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尽管如此,张薇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眼圈都红了。

张薇祎转过身去,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的‘九姓渔户’研究进展得怎么样了?这么远赶过来谈文学,是不是有点奢侈?”

顾明笛隐约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刚进门时差一点冒出来的隐秘的柔情,顿时烟消云散。他说:“不会吧,只要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值得,无所谓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转化为文学作品的事。”

张薇祎心想,他竟然说“喜欢”,他到底“喜欢”什么呢?张薇祎说:“你到底是喜欢谈文学本身,还是喜欢跟我谈文学?或者像你自己所说的,只有在谈文学的时候,你的自我感觉才是最好的?”张薇祎将重音放在“跟我谈文学”的“我”字上面。

顾明笛本来想把对新的小说人物形象钱杏儿的构思讲给张薇祎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薇祎的三个问号堵住了嘴巴,好像大脑也短路了,以至于他无法按照自己原来的设想跟张薇祎聊天。顾明笛认为,张薇祎那些问题刁钻古怪,有点任性,因而显得小女人气,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试图把话题绕回原来的轨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东方吉卜赛女郎钱杏儿,一个伟大的中国女人形象……”

张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个歌伎!小说《象奴妇》里面的许和子,就是一个歌伎,长安的歌伎。《梦中的动物》里面那些奇形怪状的鸟兽,比如绸、鹈鹕,它们最擅长的就是用声音诱惑男子,行为也是歌伎。现在又来一个钱杏儿,还是歌伎,南方长江上的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齐全,官方的、民间的、人类的、鸟兽的,他把所有人都想象成歌伎。这正是他顾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种潜意识,是被压抑的欲望的文学化表达。现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间的差别,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在语言表演,心里涌出一丝不快。她沉默不语,逼使顾明笛不得不暂停下来。顾明笛心想,看来必须面对张薇祎的提问,但又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那三个问题。我仅仅是喜欢谈文学吗?还是只喜欢跟张薇祎谈文学呢?或者说我喜欢的是在谈文学的时候那种自我感觉?这里毫无疑问充满陷阱,对于一个大脑过度缜密的人而言,怎么回答都会漏洞百出。如果说,男女之间只有谈文学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谈文学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说,你只喜欢文学,跟谁谈文学都无所谓,那么你总是找张薇祎谈干什么?同样的道理,只有谈文学的时候才自我感觉良好,难道文学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吗?一个人自我展示的方式多种多样,为什么只用文学的方式呢?

其实,跟充满肯定精神的古典文学相比,充满怀疑和批判精神的“现代文学”,是最不适合用于交流感情的,甚至可能将一段感情毁了!与19世纪作家相比,20世纪作家的情感生活,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张薇祎或许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转过身去重新关注古典?其实她是试图放弃怀疑精神,向确定性投降。现在的张薇祎,是不是只希望听到一种回答:“我只喜欢跟你聊天!”这毫无疑问是假话,除了张薇祎之外,还可以跟朱旭强聊,还可以跟万嫣聊,还可以跟潘熙德医生聊,还可以跟乌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获与快乐,为什么要说只喜欢跟张薇祎聊天?

想到这里,顾明笛心里一阵窘迫不安。每当处于失语状态的时候,他都会低着头,像苍蝇一样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张薇祎叫他喝水,他这才抬起头来。顾明笛接过张薇祎递过来的水杯,遇到了她严肃认真、满是疑问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该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样跳起来,把刚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丢到身后去了。他脱口而出:“我只喜欢跟你谈文学。我们俩一旦开始谈文学,朱旭强和万嫣他们就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医生聊天,那纯粹是扯淡,应酬而已,或者说,那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不平等条约’。跟乌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为我只有洗耳恭听,而且也跟文学无关,他只关注救赎和不朽的问题。我只喜欢跟你聊天。我们可以面谈、笔谈、短信谈。我们甚至可以不谈,我们俩面对面地沉默也很好啊。为什么要谈?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无聊’的人,才需要‘聊’,是不是?”

顾明笛一阵剧烈的语言抽搐,就像癫痫症发作时喷出的泡沫,令人吃惊。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这番言辞镇住了。张薇祎喜笑颜开,说:“对对对,你说得太好了!有时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欢聂鲁达的诗句,‘我爱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过,沉默之所以突然变得这么美,是因为有你刚才那一番聒噪,否则,沉默也不美。从现在开始我们沉默吧,不准谈文学,更不要谈学术,聊天也只限于最简单的信息交换,好不好?”顾明笛不停地点头。

张薇祎说:“现在四点了。我们今天晚上自己动手做饭吃,怎么样?”

顾明笛说:“我不会做饭。还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卖也行。汤明寄来了稿费。”

张薇祎一边打开冰箱一边说:“我会做啊,今天要让你看看我另外一种才能。”

顾明笛说:“那,那好,我随时听从你的调遣。”

张薇祎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货,很快就报出了晚餐的菜谱,并征求顾明笛的意见:糖醋排骨,滑蛋虾仁,清蒸黄鱼,茭白肉丝,蚝油香菇青菜,紫菜虾皮汤。

顾明笛大叫起来:“够了够了,你能弄出这么多的菜来?听菜名就非常专业,很难想象你怎么把它们做出来。你从哪儿学来的?”

张薇祎说:“跟我爸爸学的。我爸爸别的本事不大,但有两个强项,一是会做家务,他会修理家里所有的电器,会裁剪和缝纫,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他还会织毛衣,比我妈妈织得都好。当然也会做饭做菜,这是我爷爷传授的,我爷爷曾是‘美心大酒店’的厨师。我只学会了几个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强项是特别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时候的耐心,应该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认为,一个人如果连嘴巴都不能照顾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顾好自己,当然也不可能照顾好别人。他教我做菜的时候,就坐在我的旁边,左手拿着菜谱,右手指指点点,像发号施令的指挥员一样,显得很有派头。”

说话间,张薇祎已用微波炉将要做的鱼、肉、排骨都解冻了。顾明笛的任务只能是淘米、洗蔬菜。连剥大蒜他都不会,半天一瓣都没有剥干净。张薇祎将几瓣大蒜放在砧板上,用刀轻轻一拍,大蒜皮全脱落了。切茭白的时候,顾明笛切得厚薄粗细不一,还差一点切了手。张薇祎走过来,只听见菜刀碰着砧板的响声:“笃笃笃笃……”均匀的茭白丝整齐地排在砧板上。顾明笛崇拜得不行。

张薇祎头脑清晰、手脚麻利,同时还指挥着帮厨的顾明笛,既像冲锋的战士,又像运筹帷幄的将军。那边插上电子高压锅,将排骨、八角、桂皮、陈皮等一起放进锅里去煮,这边已经将电饭煲插上开始煮饭。同时,收拾干净了两条黄鱼,加上姜丝和葱蒜,鱼背抹上一层细盐,将鱼盘放进微波炉,旋转计时器定到六分钟,高火。煤气灶的两个火头都点着了,一边用汤锅烧开水准备做汤,一边开始炒茭白肉丝、虾仁、青菜。一时间,整个厨房吱吱吱吱,呼噜呼噜,响成一片,热气腾腾,烟雾缭绕,顾明笛眼睛跟着张薇祎的双手转,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虾皮汤做好刚起锅,那边高压锅里的排骨已经煮到了八分熟,打开高压锅,将排骨放到凉水中冲洗一下。煤气灶放上另一个烧锅,加一点橄榄油,烧到八分热,再加入三小勺白砂糖。等到白糖变成金黄色的漂浮物,并开始冒出浓烟的时候,将排骨倒进去,搅拌,加入镇江醋和绍兴酒,再加一点老抽,盖上锅盖焖煮几分钟,糖醋排骨就成了。

不到两个小时,五菜一汤上了桌,翠绿色的、金黄色的、黑白色的,有荤有素,还有两个大菜。顾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惊呼,哇哇哇乱叫: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做成的?张薇祎在忙碌地劳动的时候,总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强家里演讲时一样,显得特别有力量。上次处理的是思想素材或语言素材,这次处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关键是显现出来的姿态,都是迷人的。这一下,顾明笛再一次被张薇祎迷住了。

张薇祎在餐桌上铺一块白布,摆出她从“宜家”买来的玻璃烛台,点上红蜡烛:“有点简陋吧?将就点儿吧。”又拿出两只高脚玻璃杯:“捷克产的波希米亚玻璃,特别晶莹透明。”倒上红酒:“这酒的质量一般,但绝对波尔多产的。”

张薇祎举杯对顾明笛说:“来,干杯,你说点什么吧。”

顾明笛也举起酒杯,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薇祎看着顾明笛,还是那种严肃、期待、柔和的目光。顾明笛招架不住,只好开口:“谢谢,谢谢你,做这么多美味的菜给我吃,辛苦了!”

张薇祎大笑起来,说:“你这些话留着对你妈妈说吧。”

顾明笛想了想,犹豫了一阵,说:“祝你工作顺利,早点适应新生活。”

张薇祎说:“这些话留给我爸爸对我说吧。”

顾明笛脸都涨红了。他知道该说什么,却没有力量说出来。饭前的那番话,那番既让张薇祎感动也让他自己激动的话,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来的。此时此刻,那股力量消失了,不知所踪。张薇祎召唤的眼神,不但没有成为他表白的推动力,反而成了一股压迫的力量,堵住了他的嘴巴。顾明笛只好举起酒杯,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说:“你刚才不是说,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现吗?现在应该是沉默和空白的时候了。我肚子已经饿了,等不及了,快吃吧。”说着,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张薇祎的手艺好。腮帮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动,此时嘴巴的功能是残缺不全的,进食、说话、接吻这三种功能,只剩下“进食”一项,也是最动物性的一项,其实就是比动物文雅一点的撕咬。张薇祎开始有点失望,进而,她看到顾明笛大口吞食自己亲手烹饪出来的食物,又感到兴奋不已。顾明笛的嘴巴、喉咙和食道,仿佛是一条朝她开放的隐秘通道,她可以从这条通道走进去。与表白相比,这种效果更直接。看着顾明笛进食时贪婪的样子,张薇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长的祷告仪式,安静得令人烦躁。张薇袆感到纳闷,为什么男人总是在应该表白的时候紧闭嘴巴呢?张薇祎的强大理性又开始工作了。她想,拒绝表白的男人有三种类型:第一是“吝啬型”,不愿意给予,主动权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确定女方是否接纳他的表白,害怕遭到拒绝,主动权在女方。第三是“羞涩型”,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与掩饰欲望两种心理相冲突的产物。羞涩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就是眼神慌乱、脸色潮红。原本是想掩饰自己,结果发现什么也掩饰不了,欲盖弥彰,所以才慌乱、脸红。实际上,羞涩或脸红所表现出来的内容,比它没说出的还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绝这种类型,往往是你越羞涩,她越激动,甚至还会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可是顾明笛超出了吝啬、害怕、羞涩这三大类型,属于另一种特殊类型。姑且称之为“抽搐型”。这种类型,是表白激情所产生的冲动力量,与外部环境带来的压力之间的动态平衡。激情所产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环境的压力就会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时可以接近疯狂。当外部环境的压力变大,激情所产生的冲动力就变小,表白就显得被动消极,最小值时的表现形态就是沉默。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况。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激情迸发时的力量巨大,外部环境的压力同样巨大,这时候,主人公就会被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势均力敌的力量压扁,甚至崩溃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症”发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顾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却跟通常所说的“文艺青年”没有什么不同,一会儿激情澎湃近于疯狂,一会儿又沉默无语。

张薇祎心想,他刚才不是蛮会说的吗,现在怎么又哑巴了?唉,不说拉倒吧,他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小说。张薇祎决定给他的文学创作计划泼点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写那个什么历史小说啊?不要再写歌伎啦,什么许和子啊,什么钱杏儿啊。我觉得你最应该写的是当下的城市生活题材,而不是历史题材或幻想题材。当代作家最擅长的就是乡土题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写乡村。他们一写自己身处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见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童话’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没有现实感。当代城市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觉得你可以写。”

关于钱杏儿的小说,顾明笛本来构思好了,希望从张薇祎那里获得一些赞许和支持。没想到张薇祎竟然泼冷水。顾明笛说:“正发生在身边的事,看上去很鲜活,实际上很难写,因为它是一堆无意义的碎片。我们不能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予评价,也就无法将那堆碎片讲述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只要进入辩论环节,张薇祎总是很强势的样子。她说:“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碎片吗?我不这么看。个体生命的展开——相爱、结合、孕育、生产、抚养、教育、劳动、生病、衰老、死去——正是这些看似‘碎片’的东西,这些日常生活的展开,构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义不容置疑。写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阻力,也有意义……”

讲故事,就是将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个叙事整体,把不相干的事情硬扯在一起。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讲什么和如何讲,而是你有没有讲述的冲动。故事再好,再有讲故事的才能,如果没有讲述的冲动,一切都要归零。人们往往忽略这个基本前提。面对城市生活,不要说讲故事,就连活着都是累赘。最近钻故纸堆的时候,顾明笛前所未有地对文献产生了逃避的情绪,有好几次,那种感觉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东西。它们与我有关系吗?幸好,这种虚无情绪,很快被写作压下去了。写作总是有意义的,实实在在的。然而这些潜意识里被压抑住的东西,忽然又被张薇祎的提问翻腾起来,像陡然扇起了一阵灰尘,呛得顾明笛睁不开眼,喉咙发痒。顾明笛突然对这种讨论产生一种厌倦感。他不想辩论,只想一人单独待着。他突然站起来说:“关于写作问题,我们通过邮件再讨论吧,谢谢你的关心,也谢谢你的晚餐!我突然想起,晚上我妈妈可能要到我这边来。我得走了。”

看着杯盘狼藉的饭桌和刚刚开始的夜晚,张薇袆愣了一下,但马上回应说:“那好,再联系吧。”说着,把顾明笛送到门口,挥了挥手,转过身来的时候,泪珠在她眼里打转。

当天晚上,顾明笛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八点钟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内心感到有些愧疚。他想,张薇袆的热情,本不应该遇上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绪,而自己的突然离开,一定会让张薇祎伤心,至少会让她不愉快。张薇祎是无辜的。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无情了呢?或者说过于热血沸腾呢?其实都说不上。莫名而阴冷的厌倦感和虚无感,还有神经质式的激情和疯狂,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顾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谴责了一番,心情变得稍稍平静一点。母亲竺秀敏并没有来。顾明笛这样说,也算不上撒谎,只是给张薇袆一个面子,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尽管顾明笛一直在说服自己,或者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个晚上,他还是有一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内心特别沮丧,只好早早钻进睡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