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有关“大禹传说与越”的争议
对于先秦文献,特别是《史记》中有关大禹传说、会稽、越王世家与绍兴关系的论述,历来充满了争议。
王充的《论衡》,较早对大禹东巡绍兴一事提出了异议。
《论衡·书虚篇》云:
儒书言:“舜葬于苍梧,禹葬于会稽者,巡狩年老,道死边土。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故遂止葬。”夫言舜、禹,实也。言其巡狩,虚也。……舜至苍梧,禹到会稽,非其实也。……禹东治水,死于会稽。贤圣家天下,故因葬焉。吴君高说:“会稽本山名,夏禹巡狩,会计于此山,因以名郡,故曰会稽。”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会计于此山,虚也。巡狩本不至会稽,安得会计于此山?宜听君高之说,诚会稽为会计,禹到南方,何所会计?……百王治定则出巡,巡则辄会计,是则四方之山皆会计也。……君高能说会稽,不能辨定方名。会计之说,未可从也。巡狩考正法度,禹时,吴为裸国,断发文身,考之无用,会计如何?
《论衡·道虚篇》云:
夫禹至会稽治水,不巡狩,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也。无会计之事……
王充认为,大禹治水,死于会稽是实,而大禹巡狩行会计之事则是虚,而且“会稽”也与大禹会计诸侯无关。因为皇帝巡狩,是为了考察、修正地方的法度,而当时吴越地区的人们不穿衣服,剪短头发、身刺花纹,考察那里并没有什么用处,大禹为什么要去那里大会诸侯、计功行赏呢?
清梁玉绳的《史记志疑》,典型反映了人们对大禹与绍兴关系的疑虑。其《史记志疑》卷二对“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条评述道:
禹巡狩葬会稽之事,起春秋后诸子杂说,不足依据。史公于论云:“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或之者,疑之也,而于此直书其事以实之,何欤?禹会万国诸侯,定择四方道里之中,其时建国多在西北,不宜独偏江南。若果巡狩所至,总会东南诸侯,亦不应远来于越。……《左传》哀公七年禹会诸侯于涂山,非会稽也。禹在位八年,不及再巡,则惟涂山一会而已。……《越绝书》、《吴越春秋》言涂山在会稽。唐苏鹗《演义》云涂山有四:一会稽、二渝州、三濠州、四当涂。然以濠州为是,在今安徽凤阳府。杜注《左传》谓涂山在寿春东北,寿春即濠州,山有鲧、禹两庙,又有禹会村,唐柳宗元《柳州集·涂山铭》、宋苏轼《东坡集·涂山诗》俱在濠州,确然可信,乌知夏禹真墓不在濠州之涂山耶?……然则会稽之墓为谁?曰:古墓之不知者众矣,即或是大禹古迹,亦必应德被六合,殂落之后,虽异域殊方,无不起坟土以致其哀敬,罗泌所称“仪墓”,非实所葬也。
《史记志疑》卷二十二评述有:
禹葬会稽之妄,说在夏纪。夏、商称帝之妄,说在殷纪。而少康封庶子一节,即缘禹葬于越伪撰。盖六国时有此谈,史公缪取人史,后之著书者相因成实。史并谓闽越亦禹苗裔,岂不诞哉!……纵或少康别有子季杼,自当封于中土,如封少子曲烈于鄫之比。奈何屏置蛮荒,令其文身断发乎?
梁玉绳认为禹巡狩葬会稽之事不足依据,并引用《左传》、唐苏鹗《演义》等资料,指出禹会诸侯不在会稽而在涂山,中国有四个涂山,大禹会诸侯的涂山应在安徽濠州,大禹会稽之墓也非其实所葬,而是人们表达哀敬的“仪墓”。梁玉绳还认为,夏少康封庶子于越一事,是缘禹葬于越的伪撰,纵使少康有子,也自当封于中土,奈何会屏置蛮荒?除了没有论及大禹是否来过会稽,梁玉绳几乎否定了大禹与绍兴的一切关系。
20世纪30年代对夏越关系的研究,也认为北方的夏和南方的越两不相干。林惠祥的《中国民族史》认为:“《史记》言越王句践为夏禹之后,此不过越人托古之辞。”卫聚贤在《吴越民族》一文中指出:“夏是北方民族,越是南方民族,两不相干。”
20世纪80年代以来,也出现了许多质疑禹巡狩葬会稽的文章。
蒋炳钊的《“越为禹后说”质疑——兼论越族的来源》,从考古文化和文献记载两个角度进行论证,认为夏文化和越文化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二里头夏文化已进入青铜时代,地处东南的越族地区,尚未发现相当于二里头时期的青铜器,说明其社会发展较夏代缓慢。因此,“把越族说成是夏代的后裔,从考古资料和文献记载都还难于找到可靠的证据。从二里头文化和越文化相比较,夏族和越族明显是两个不同的古代民族,越族不是夏族的后裔”。据此,蒋炳钊否定了“越为禹后说”。陈桥驿认同蒋炳钊的观点,认为在于越历史的早期,在中原地区的各种记载中,于越只是作为蛮夷戎狄存在,并未见到其与夏禹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陈桥驿进而提出了“越为禹后说”出现的原因:
“越为禹后”的传说,实际上是于越强大以后,从于越内部传播出来的。这个传说的编造者,或许就是越王句践自己。为什么不说尧后、舜后、商后、周后,而说禹后,显然是利用了前已指出的禹巡狩会稽和死葬会稽的故事。为了军事上、外交上和内政上的需要,这种传说的有意识散布,可能是从迁都琅邪以后开始。当这种传说散布的初期,在琅邪的于越上层人物和在大越的故乡父老,当然都是心中有数的。但是由于这种传说对提高他们的身份地位都有好处,因此他们心照不宣,并且努力帮助这种传说的散布。几代以后,知情人都已亡故,于是,这种传说在于越便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因此,陈桥驿把“越为禹后说”出现的原因,与越王出于军事、内政、外交的需要而有意传播联系起来。
林华东则在否定了绍兴会稽是大禹治水、朝会诸侯和埋葬之地后,认为在夏末至商代早期,可能有部分夏人,由山东或位于河南禹县、登封以西、洛阳以南地带的戊方国南迁入浙,后来成为越族土著的首领,并建立了越国。因此,“越为禹后”并非完全胡说。绍兴会稽关于夏禹治水、会聚诸侯及葬地等传说,实同夏人的南迁入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