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摄制介绍(2)
这时我就写东西,偶尔这样做,不过也有好几页。
(停顿)
要不然我就睡觉。
音乐结束。静默。
暗室。
德帕迪约:
她会去哪儿?
杜拉斯:
这个么……
他可能会问她的……
她说了个方向……
好像是海的方向。
德帕迪约:
他说这也是他要去的方向吗?
杜拉斯:
他含糊说了一点。他对她不感兴趣。
静默。
这部影片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他们一起关在同一个地方:卡车驾驶室内。
司机。女人。女士。卡车上的女士。
德帕迪约:
他没有问她是谁吗?
杜拉斯:
没有。他没有想问她是谁。他什么也没问……他跟一个中年妇女没什么好说的。他的习惯一板一眼。还带歧视:一个中年妇女,不会叫人感兴趣。
静默。
树林。白霜。
然后是滚动的卡车车轮,然后是卡车驾驶室,空画面。
然后是(工业区)韦里埃桥。
音乐(迪亚贝利主题)。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还在说。她说:
您运的是什么货?
德帕迪约的画外音:
(停顿)
我不知道。货是打好包来的。
(停顿)
装船出海。
杜拉斯的画外音:
去哪儿?
德帕迪约的画外音:
(停顿)
我不知道。
音乐结束。
摄影机静悄悄探察卡车驾驶室、座位。
韦里埃。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说:这很怪,货物……人……越积越多,到处都是,隔一段时间,来了,走了,一批又一批,各自有各自的故事。
暗室。
德帕迪约:
她等在这条公路上干什么?
杜拉斯:
这可以有好几种解释。她可以是为了私事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她的汽车抛锚了,她必须回家去,这个地方很偏僻,哪辆车先来她就搭哪辆车……
(停顿)
德帕迪约:
还有呢?
杜拉斯:
没了。闲着无聊。
(停顿)
她旅行。
静默。
德帕迪约:
当她搭上卡车,主要目的达到了吗?
杜拉斯:
达到了。他们关在同一个地方,度过一段时光,难以转身,动弹不得,在同一个地方,一段时光,主要目的达到了。他们同时,又从同一个空间,看到同样的景物。
(停顿)
表现他们的差异,本来是影片的目的。他们关在卡车驾驶室内——这是个原始空间。
静默。
德帕迪约:
在他与她之间……在司机与女士之间……有什么?
发生了什么?
杜拉斯:
一路上都是她说话,说说停停,您看到。
她谈起国家。风。最新的科学发现。这个地区的交通困难。
谈起一个叫亚伯拉罕的小孩子。
谈起爱。
她出其不意地说:
除了爱以外就不存在什么故事。
德帕迪约:
有人问她什么了吗?
杜拉斯:
没有啊。不过您看到这人前后有点矛盾,说话颠三倒四。
德帕迪约:
这可以是一部关于……爱的影片?
杜拉斯:
是的,什么都谈。
这是一部什么都谈的电影。
在同一个时刻什么都谈,
也就是谈爱。
省级公路。麦地。
没有念白。
远处看到卡车,卡车穿过银幕。
音乐。
暗室。
杜拉斯:
我看到他们关在驾驶室内,仿佛受到车外光线的威胁。
(停顿)
这种光线叫他们害怕,我的印象是您和我也像受到它的威胁,担心一道光突然汹涌地闯进驾驶室,闯进暗室……忧虑灾难,这才是政治的智慧。
静默。
德帕迪约:
活动分子,是从不怀疑的人。
杜拉斯:
是这样。
奋起要实现各种琐碎的要求——都是改善命运的物质要求。
德帕迪约:
物质要求……
杜拉斯:
是的……住房改善……交通方便……度假费用低廉,这是斗争的主要目的。
德帕迪约:
他会这样说吗?
杜拉斯:
那名司机?他没有。
他可能认为这没必要说。
整个时间差不多都是女的一个人在说话。
德帕迪约:
他看她了吗?
杜拉斯:
没有。他什么也没看。
他夹在两种身份之间。视野也受到这个限制。
我忘了跟您说,她可能深受这种绝对权威的影响,以一个阶级为主决定其他阶级命运的影响。
她年轻时如此。
后来也是如此。
德帕迪约:
他们同样都异化了?
杜拉斯:
是的,从这点来看,他们同样都异化了。
静默。
杜拉斯:
救世主的最后一位化身是无产者。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神圣的上帝:无产者。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无人有权对无产者的责任表示异议。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对活动分子的责任不应该有异议,不然就是对工人阶级的亵渎。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没有人敢,没有人再敢对工人阶级的责任表示异议:那是亵渎。
她以前从来不敢。
有很长一段时期。
静默。
杜拉斯:
然后有一天她看到:
企业主和无产者串通一气。
他们的忧虑是相同的。
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他们的策略是相同的。
在每一个人身上杀死另一个人,从基本前提上损毁他:自身的矛盾。
静默。
后来有一天她看见了。
那是夏天。
一批新兵坐着坦克开进布拉格。
(停顿)
您可能还记得吧?
这些人稚气未脱,面带笑容,傻傻的很可爱。
这些新杀手。
这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冲突造成的结果。
他们对这个结果很自豪。
(停顿)
很长一段时期,她睁着眼睛没看见。
这一天她看见了。
静默。
德帕迪约:
这种焦虑只是物质的焦虑。
这种焦虑是工人阶级的焦虑。
只有这种物质的焦虑,才值得重视。
其他方面的焦虑呢?
杜拉斯:
其他方面的焦虑,没什么。
这是阶级的特权。
静默。
您听,她唱歌了。
她闭上眼睛,唱起了歌。
森林。全景。
近景是结冰的水潭。背景是结白霜的桦树林。
音乐。
全景的尽头是一条公路。卡车。卡车沿着森林,穿过银幕,很慢。
杜拉斯的画外音:
听到海的声音了。
很远。
很响。
(停顿)
后来她谈到其他城市。
其他许多城市。
较近的城市。
在葡萄园之间……夹在葡萄园和河流之间。
谈到其他的河流。
她可以说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他没有问哪些没有记清楚。
(停顿)
她唱歌。
她闭上眼睛。
唱歌。
暗室。
杜拉斯:
她说话。她对司机说:
您是法国共产党员。
德帕迪约:
他对她说,这不关您的事。
杜拉斯:
是这样。
她对他说,您知道,卡尔·马克思……
她总是连名带姓一起说:马塞尔·普鲁斯特,皮埃尔·高乃依。列夫·托洛茨基。卡尔·马克思……
……一个怪癖……
静默。
德帕迪约:
他对着她看……
杜拉斯:
(停顿)
是的……是这样。
德帕迪约:
还是第一次看。
杜拉斯:
好像是第一次看……
德帕迪约:
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怎么说的?
杜拉斯:
他说,我明白了。
您是个反动派。
德帕迪约:
她怎么回答?
杜拉斯:
什么也没回答。她笑笑。
(微笑,静默)
杜拉斯:
那时,他说:我明白了。您是从古希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她念)
是的,古—希。
(停顿)
德帕迪约:
她没有听到吗?
杜拉斯:
听到了,听到了,她回答说:
(微笑)
啊,您知道那个地方?……
您看到了,他们扩建了南面河边的房屋,向山坡上发展。
这很好……朝北,那是森林……
应该扩建。一个时期以来显得太小了……
静默。
德帕迪约:
他问:
您是搞政治的吗?
杜拉斯:
这个么……这个么。
她回答:
不。不搞什么。
我什么都不搞。
我什么都没有搞过。
省级公路,(伊夫林省)夏弗纳区。麦地,没有念白。卡车出现了,在远处,消失在坡上。穿过银幕。
音乐(迪亚贝利主题)。
暗室。
杜拉斯:
她也可以是上女儿家去,女儿刚生了个孩子[3]。
静默。
她说:
您想一想,我的女儿不久前分娩,在我要动身的那天我的车子又坏了。
(停顿)
是个男孩。
分娩还算顺利。
(停顿)
我的外甥有个兄弟,跟我的女儿住在一个地方,那天外甥要去找兄弟,我就想我可以跟他一起去;但是没有一起去成,我迟到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动身了。那时怎么办呢?我乘火车去找妹妹,走得很匆忙,也就没有打声招呼,我到的时候,当然没有人,一名邻居告诉我,妹妹白天去看一位女友,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于是我决定看到车子过来就搭上去。
(停顿)
妹妹住的地方很偏僻,一天只有一班火车,时间还很不方便。
(停顿)
我也试过跟她通电话,但是问询处跟我说这地区下过暴风雨,电话出了故障。
沿海地区经常这样。
风,就是风,您看。
这里是大高原。风通行无阻。连棵树也没有。赤地一片。树遇到风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折断倒在地上,像遭到了屠杀。
(停顿)
她唱起了歌。
长时间静默。当“她唱歌”时,杜拉斯把稿子放到桌上。
杜拉斯(又拿起稿纸):
她的歌声停止了。
(停顿)
她说:原谅我,我唱歌,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很高兴。我请您原谅。
我还应该对您说,我时常会陷入一种精神错乱状态。我一直不能理清我的思路,不能沿着一个想法说下去而不受另一个想法的干扰。
哦,您可以不听我说,我周围的人也是这样说我:大家不用听她的。
不过注意,并不总是这样,我有时也会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我周围的人说,更严肃的事。
(停顿)
我有时也会长时间不说话……是的……
(停顿)
说实在的,我这人会这样,人人还不都会这样,说话,不说话。悲伤,或者快乐。
(停顿)
但是这个,大家相信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我周围的人感到遗憾,这个精神错乱,但是您看……不管怎样我也可以反驳说,我说话没有一定的逻辑,并不说明我自己没有一套逻辑。大家又说我太倔了,这词用得很多,您应该听到过。这其实是一句骂人的话。说小孩时就用:太倔了,他太倔了,她太倔了。
静默。
我想孩子的名字叫亚伯拉罕。我希望这个名字不会给他带来厄运。
(停顿)
这是我女儿偏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她丈夫不完全同意。
(停顿)
他说孩子若用了这个名字,以后光为这件事就要替他担心。
(停顿)
她偏要这样做。她丈夫说应该忘记这些名字,这些犹太词。他说给孩子起亚伯拉罕这个名字,这是煽动最恶劣的集体偏执狂,形形色色的歧视,犹太人大屠杀。
我女儿还是这样坚持,她把孩子叫做亚伯拉罕。
她丈夫是法国共产党员,这样一说您明白了吧。他要是把自己的孩子叫亚伯拉罕,害怕人家会说他是个种族主义者,他害怕。他说不是犹太孩子实在没有必要起这个名字。
应该跟您说明我们不是犹太人——不是。也不是阿拉伯人。
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阿拉伯人。
(停顿)
我女儿认为世界上普遍共有的东西是诗。还有爱。还有饥饿。
(停顿)
她总是说一种歪理,时时刻刻会出现在我们心中,又被我们推开。但是没用,她说。她又说,幸而如此,不然只有等到死人死了才算完。
(停顿)
我相信她在说自己的丈夫。
静默。
分娩很痛苦,但是孩子没有受罪。
(停顿)
她唱歌了。
黑夜。斜坡。省级公路,在伊夫林省。远处是普莱吉尔的移民区。密度大,景物雷同。世界上这样的城区成千上万,这是其中的一个,灯光照亮着。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可以说知道自己是不存在的。她掌握了一定的证据……内心的……
她说:这怎么说,
内在的?
内心的?……
静默。
她说:这是我在那里时发生的……
他说:您撒谎。
她不说话。
镜头结束时响起音乐。
暗室。
德帕迪约:
她哭是怎么回事?
杜拉斯:
她没有再哭。
静默。
德帕迪约:
她闭上了眼睛。
(停顿)
他看见她啦?
杜拉斯:
没有。他只有人家要他看时才看。
他自己不再看什么了。
德帕迪约:
她又看到什么呢?
杜拉斯:
不多不少两块大陆。孤零零的。
海变得非常朦胧。日落以后宣布了宵禁。随着黑夜再也没有什么。森林爬上了边境的城墙。
在大陆之间是海洋。一望无际。
在大陆之间一无所有。
在大海前面是冲锋陷阵的坦克。有人监视前方。
静默。
她想到小亚伯拉罕。
静默。
特拉普,调车场。火车。车厢。火车。横移镜头。多云的天空,白色的。火车。火车。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说以前有过孩子,有过生活,有一次,时间则说不上来了。
喂养过孩子。
但是她没弄清几个。
在哪里。
还有日期。
(停顿)
亚伯拉罕。亚伯拉罕。
她总是说起他,但是没有人认识他。
别是她编出来的一个……犹太孩子?
一个犹太孩子?
编出来的?
镜头结束时响起音乐。
暗室。
远处的音乐越出整个画面。杜拉斯和德帕迪约长时间不开口,仿佛看到前一个画面,颓然没有了力气:那是装运犹太人的列车。
停顿,然后他们又开始说话。
德帕迪约:
几点钟啦?
杜拉斯:
还早呢。天还很亮。
静默。
德帕迪约:
卡车呢?
杜拉斯:
一直在开。
德帕迪约:
往前开。
杜拉斯:
总是这样的。
静默。
德帕迪约:
您要来支烟吗?
杜拉斯:
(长时间停顿)
不要。
(停顿)
您累了吗?
德帕迪约:
不。
杜拉斯:
不?
静默。
差不多快念完了。
(停顿)
往下接着来。
德帕迪约:
好的。
静默。
杜拉斯。
再过一会儿,司机也要在公路餐厅停下,吃一份三明治。
她非常专心看着他吃,跟他谈起他的手。
她对他说:
一个男人要用这样的手碰我,我会受不了,这么粗,这么脏,受不了,受不了。
德帕迪约:
他笑了吗?
杜拉斯:
他笑了。
德帕迪约:
他说:这只手还行吧?
杜拉斯:
是的。还行。
然后他看自己的手。
(停顿)
杜拉斯:
然后她说:您知道,我个人认为卡尔·马克思完成了任务。
静默。
杜拉斯:
然后她又开始唱歌。
她闭上眼睛。
(停顿)
她看到自己眼睛后面的东西。
德帕迪约:
世界末日。
(停顿)
杜拉斯:
他对她说:
嗨,您从古希精神病院来的,没错吧?
(停顿)
她没有回答。
德帕迪约:
他说:
那么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杜拉斯:
这个么……她没有回答。他又说:我需要知道,我有权利知道。我甚至还有权利看您的身份证。
德帕迪约:
她哭了吗?
杜拉斯:
没有。她就是不哭。
他又说:
您上车的地方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不是吗?那又怎么说?您是谁?
(停顿)
他等待回答。
德帕迪约:
他等待回答。
(停顿)
杜拉斯:
是的。她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