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张积中的受学经历
张积中,字石琴,号两溪,又号白石山人,道号子中,江苏仪征人。生于嘉庆十年(1805),卒于同治五年(1866年)十月。
张积中出身地主家庭,家资丰饶,少年时勤奋好学,仪表堂堂,“为诸生,有声庠序”。妻李氏淡 [澹] 春。其本立志仕途,但“屡试不售”后,其兴趣由求禄之学转为求圣贤之学,“少任使,好神仙,无书不读”,且关心民间疾苦。嘉庆二十五年(1820),江南大水,张积中致诗汪兰甫道:“大禹既已没,庚辰胡不来。横流千万里,昏垫饥鸿哀。”正反映了其忧心民苦的心态。
道光十一年(1831),张积中去扬州拜师周太谷,“几遇真师不我轻,总然一见便倾心”。张积中与李光炘虽受学不满百日,但都得到了周太谷的真传,“积中师事久,颇得其术”,“旋即尽得其精髓”。周太谷也曾有评价称:“女事吾甫三日,予以周公孔子之道尽告诸尔矣。”道光十二年(1832)新春,张积中偕李光炘去扬州拜谒周太谷,师生同宴,“乃召优伶,肆筵以享”。席间,周太谷“所言皆同人所未闻”,足见周太谷对张、李二人的厚望。但是因为张积中事太谷“未及三月,为时短浅”,未必得周太谷全部之道,故张积中后曾多次至庐山,访先师悟道之处,自己悟道。李光炘对其弟子说:“汝等以吾道皆太谷之所传欤,非也。吾事太谷,不及三月,为时短浅,莫测高深。吾乃以滕代行,到处求人,得而后之也。”张积中境况实亦相同。
周太谷曾授其心法,并勉励其“还道于北”。关于授心法一事,当在道光十二年(1832),《龙川夫子年谱》有载:“一日,太谷择于观音寺将传道,及期往,师 [李光炘] 及张先生 [张积中] 皆从。谈笑竟日而罢。后数日,忽陈列灯帛彝品,如将祀然。中设一座,命张先生敷座于上,立而语之。他日,命师席地坐,屈伸其足,己则高座而授心法。”从李光炘弟子谢逢源的记载可见,张积中虽与李光炘同为太谷“大弟子”,但在周太谷的心目中,张积中显较李光炘更高一层。周太谷对张积中的评价也很高:“助予者,中也。”并曾对他说:“子纯 [汪全泰] 以功开其先也,尔以功继其后也。”谢逢源还记载了一个诡异的传说:“是春,有僧来谒。赍小黄布包呈几上。发之,得空白册,即辞去。命师送之门外,叩其名曰道。左耳有肉筋,长寸许,心异之。返问僧何来。太谷曰:‘此黄崖祖师也,三十年后,系子中事,吾已许矣。'”此载当为后知后觉矣。谢逢源如是说,则可以在学派内部给黄崖事件一个解释,也增添周太谷的神秘色彩。
除传统儒家知识外,“积中寝馈《参同契》、《道藏大全》、《仙灵宝箓》、《云宵指掌》等书,益修仙术,风角占候旸颇验,惑者浸众”。张积中遵循师旧刍,与《参同契》《道藏大全》等道家书籍时有专研。“藏释典诸书,乃取以附会六经及诸子语录,以文其术,闻者惊为创论。”又有文称其“好诵佛,常以行善劝人,又略能堪舆诸术”。则其佛教修养于此可寻。张积中尊师爱道,无论外界对周太谷如何“知者愚,愚者谤”,依旧对其所学“善受”。他一生谨守“心夫子之心,事父子之事……敢肆言乎”的诺言。周太谷曾对张积中言:“大隐朝事,小隐山林。女志之师孟子,而勿师颜子也。师颜子,道则废矣。尔而废道,其如尔罪何。”周太谷希望张积中能光大师说,传承道统。实践证明,张积中没有让其失望。他不但勤学师学,而且对周太谷有着很深的感情。其师逝后,他“催人泪下如珠线,早将生死付寒灰,恐负师恩我自危”,常有思师之恩、报师之情的言语与心境:“感非容易报尤难,满目江山空断肠。”在张积中闻得至道后,“业亦中落”。陆士谔在《清朝秘史》中曾谈及道光末年,“不意韬甫、恭季,依旧直言诋诃,斥积中为旁门左道。积中并不争论,发箧陈论《孟子》《大学衍义》《近思录》诸书,及门徒诵习讲贯,以媚韬甫。韬甫果然上他的当,逢人说项,到处游扬积中了。积中乃榷《参同契》,附入圣贤绪论,从者益众”。韬甫、恭季皆为名士。可见张积中为人少辩务实,颇有谋略。
张原配李淡 [澹] 春逝世后,有学派中人黄月芬为其介绍了一位名姬,云:“其人如玉,最工西子之颦,更兼吹气如兰,善织苏娘之锦。”张积中推辞道:“叹游子之无家,伤美人之迟暮。……似我断非栖树鹤,为他弱絮,嘱君好作护花铃。”劝张积中求官纳妾的人多了,张便作《述怀》二首以答:“听鼓应官梦已销,寄情松石复无聊。嗟予别有扁舟兴,自向空山理玉箫。”“红粉千行拥翠香,不曾真个断人肠。未通语意空相慰,我亦伤心翠被凉。”此时的张积中,其心思皆在求学问道之上,于男女之情、仕途俸禄已无心矣。
张积中身为诸生,年当青壮,即抛弃仕途之念,转投于太谷,穷性命之理,虽是其个人求学兴趣的转向,但也反映了当时民间中下层文人群体价值观的变化。道光之初,正是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前夜,中国封建社会体制种种弊端达于极点,张积中族兄张集馨所著《道咸宦海见闻录》与太谷学派三传刘鹗所著《老残游记》所反映的官场之怪现象,与张积中心中所想一致,是当时中下层文人感到无奈的社会现实。社会中下层文人上进无门,或转向杂学末流,或潜心释道,甚至铤而走险,而类似于太谷学派这样的民间传统儒家学派,又夹杂有释、道之说,无疑对此类人有莫大的吸引力。
周太谷去世后,张积中多次访先师修道之处,问道进学。
道光十三年(1833),张积中第一次远游,与李光炘同游杭州西湖,为追寻先师悟道之路,张积中于道光十四年(1834)与李光炘前往庐山。“昔我岁甲午,九月事庐山。与君泪洒崆峒影,欲觅师踪叹不难。”
道光十五年(1835)六月,张积中再登庐山,“两度匡庐,观云得悟”。第二次游庐山后,张积中前往九华山,观佛教盛景。旅途中,张积中一人寻太谷旧迹,觅其师得道之景。道光十六年(1836),扬州有一朱姓老人,名朱子楼,传言二虎王“以三五一之旨付之老人”。张积中至扬州,有心拜访,初见朱姓老者,即“询以道”,但受冷遇而不得头绪。然张不气馁,“自后每至扬,必见老人”,求至道之言。
约在道光十七年(1837),张积中第一次北上京、鲁,为其以后“还道于北”开辟人脉,游历了济南等地。道光十七年或次年初,张积中结束第一次北游,返回仪征。
道光戊戌年(1838)初秋,张积中与李光炘、李光荣、瘦红、蕊春、翘仙、澹春、素心等同游焦山并居于水晶庵。张积中喜而赋诗:“焦先洞口石氤氲,秋色盈江水作纹。翠黛乍迷空谷草,裙裾新染半山云。琪花有分归仙岛,瓜步无声隐夕曛。回首自然庵畔竹,教人容易忆湘君。”
道光二十年(1840),张积中与李光炘二游杭州。回仪征后,张积中举行了花朝蝴蝶会,因此年为庚子年,又因黄葆年后又举行此会,后人遂称前会为“庚子第一花朝蝴蝶会”,以示区分。花朝会是文人骚客游山寻乐、吟诗作赋的聚会。在《白石山房遗集续编》中,载有张积中夫人李淡 [澹] 春著文“庚子第一花朝会”,记此会之盛。
1840~1842年,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朝政府被迫与英国签订了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条约》,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战争中,江苏沿江的镇江等地所遭受的浩劫,扬州盐商派出代表向侵略者进献牛羊等,所有这些都给了太谷学派中人以深刻的刺激,促使身为民间儒家学派第二代传人的张积中在悠游山川中问道进学。
道光二十二年(1842),张积中在仪征旁建小王屋山居,“岁在壬寅,卜宅于小王屋山,筑而居焉”。“自我壬寅,始移居到此乡”。在浅碧山房的生活,是张积中一生中最为悠闲与舒适的时光,“山居多暇,与静娟论道其中。煮茗焚香,弹棋咏诗,悠然有太初之意焉。静娟杂阅诸书,喜南华,素心时或相过,与论《楞严》之奥,往往日暮”。每多夜坐,“万籁俱息,[后山松声] 如天风、如海涛。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适夜坐,与静娟阅唐子西故事,自谓于此兴复不浅,即境书之。静娟顾而笑。于时,月色平窗,檐铁有声,瓶花弄影,余茶一瓯,饮罢而卧”。
张积中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二月十五日至道光二十七年(1847)二月十五日二游山东。先后至夏津、汶上、东阿、济南等地,此间,作《汶上憩园记》,结识众多同仁。
道光二十七年(1847)春天,张积中回到家乡,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他又来到扬州。“去年逢上巳,车至鄃城 [今山东夏津]阳。……今年逢上巳,舟系古维扬。”张积中于此佳节,泊舟湖上,曲水流觴,依旧其求学访友生涯。该年在扬州得朱子楼言:“子知守雌之说乎?”张积中因而感慨:“呜呼!其与太谷山梁雌雉之喻,若合一契。老人玄乎哉!其不可及也。”这一年,“为友人所强至于焦山,因伤感澹 [淡] 春已逝,作七律,言:‘焦山怕到偏重至,感起穿针泪不干’”。也在这年,张积中往南京,游秦淮与燕子矶。
道光二十八年(1848),张积中第三次上庐山,终觉悟真道,豁然贯通。此行,张积中“上则见天之无垠,下则临溪之不测。枕白石而为床,嚼黄花而作食”,已有大倡师说的志向。
道光三十年(1850)后,张积中常年寓居扬城。曾作《徐州屯田说》等政论,提出其政治主张。咸丰元年(1851),太平天国在金田起义,此后席卷东南。清王朝风雨飘摇,但此时太平天国运动还未波及东南,张积中等人仍在寄情山水之中,访友讲学。咸丰元年(1851),张积中南下,先后游常州、无锡、苏州等地。年底,返仪。次年,张积中第三次赴山东,至济南,见时宰历城的张积功。滞鲁时间极短,“六载相期绕两月”, “匆匆两月”而已,夏即南归。咸丰二年(1852)前,张积中还曾至如皋、南通、泰州等地。其时,与张积中时有交流的,还有道士魏浩然、秦和雍、李意娘、金凤、徐孟乡等。
这一时期,张积中似乎多以寄情山水、交朋结友度日,生活悠闲,但其诗作多郁闷才抑之绪。未摄官篆,聊以山水诗歌自慰,这是当时大多数民间中下层文人的普遍情绪。但张积中在这一阶段的交游,为其以后在山东黄崖立足与讲学,打下了人脉基础。
虽是在野之身,但志不为山水所屈。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张积中也以此为志。
步入中年的张积中,曾与闻幕政,“咸丰元年(1851),督兵大臣周天爵以张积中为奇才荐于朝廷,未用。三年(1853),刑部侍郎雷以拟请张氏入军幕。敦请再三,乃往晤焉。后因政见不一而辞出”。又有说虽张积中未得朝廷用,但湖广总督的保荐,使其得以入两江总督陆建瀛的幕府,“陆建瀛被太平天国杀死后,他由南京回到了扬州”。雷以在扬州仙女庙(今江都市)设局首创厘金,在扬州的江都、仪征一带活动频繁。张积中与雷以关系较好,张积中退雷以幕后,雷又来函相招,张积中曾作诗以还:“不是张良敢借筹,亦非张翰顿思秋。推心太切忧难报,决策无功我自羞。岂为富春将尚在,往适逢陶里逐留。悬疣枝指浑无用,徒使将军念不息。”当年二月,林凤祥、李开芳率领太平军从南京沿江东下,于二十二日攻下仪征,二十三日攻陷扬州。
咸丰三年(1853),张积中曾短暂流寓于绍兴。咸丰四年(1854),太平军克临清州,时任临清州知州的张积中之兄张积功“全家皆殉焉”。朝廷为表彰其忠,以张积中子张绍陵袭云骑尉。也即在该年,张积中第四次北上山东,南返归舟于汶湖时作诗,满蕴失兄悲伤之情:“万荷零落,秋烟渺然,瞥见猩红两枝,斜贴水面。”
咸丰六年(1856)三月一日,太平军二陷扬州。张积中举家“避而出”。咸丰八年(1858)八月二十八日,李秀成率太平军二克仪征,“浅碧毁矣”, “山房火,图书灾”。“丙辰之纪,贝叶之光;俎豆皇皇,胥至东山”。该年,张积中举家北上山东,“遵成命也”。
张积中以在野之身,在战火纷飞的生存环境中,不断流亡迁徙,加上其兄张积功的自焚,这些都对步入中年的张积中打击极大,使其最终选择居黄崖讲学,以实践先师周太谷“还道于北”的遗愿,开始创立北宗等一系列活动。但其与士大夫阶层的联系也无法中断,其家族多有任县宰乃至封疆大吏者,如其兄张积功、弟子吴载勋、族兄张集馨等辈,张积功自焚后,又欣然接受朝廷以其子继其爵的封赏,甚至北上山东后屡次为儿子谋求仕进。这些都表现了其作为中下层文人的传统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