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草碧水(8)
水车的龙骨上有一长串脊椎样的木榫,连接着一张张竖起的书本大的关水页子。手摇车轻便,两人并立,各伸一臂,手握摇把,你推我拉,车辘轳笃悠悠地转着。称作大车的,是脚踏水车,四个赤脚车水人俯伏在木架横杆上,连连踩踏转轮齿上的木棰,节节关水页子,像一群列队的鸭子,依呀不停地钻下翻上,将水打入窄长的水槽箱传送上来,哗哗淌向稻田四面八方。
夏秋之交,田里要喝水,而且要喝许多水,就得动用大车。一队人出发,抬着车筒、车梁,还有车身架——车梁足有一两百斤重,中间是一转木齿,两头分布十多个脚踏棰,力气大的能一个人扛着走,但扛着扛着,稍不小心,头颈就有卡在木棰中的危险……从搬运、安装到正常运转出水,是一门力气活,也是一门技术活。
先用锹将地面铲平,挖出对接的龙口,做好车埠,架车,装车梁,再将连着龙骨的车页拨子沿车轮滚上去,两头连接。然后有人脱光衣裳下水,插好夹车杈棍,将半沉半浮的车筒下部架稳……接着再调试各部件的角度、距离,尤其是龙骨车榫、车页拨子与车梁齿轮的松紧关系。调试差不多了,四人一起攀上车架,各自踏住木棰,试车。
随着车尾那端响起“扑扑”的溅水声和车头“哗哗”的淌水声,“欸乃一个哎一来呵——”一声试水喊“线”的号子也随风扬起,“一来呵——!”其他人随声应和。八只脚飞快地踩动木棰脚蹬,像在奔跑,其实是原地踏步。车水必须喊“线”,由一人领唱,众人随和,先低后高,先慢后快,婉转悠扬。喊“线”就是车水记数,系着红带的那个关水页子钻下翻上一个来回,就是一转水。“欸乃一个哎八十——五来呵——”“五来呵——!”从“一”数到一百,大约一根烟工夫,叫作“一线水”。
车水这活出力气不说,还得老机械地重复单一的动作,极枯燥沉闷。喊“线”不只是记数,更重要的是通过号子把几个人的情绪、精力、步伐协调一致,保持一个匀速的进度,释放身体负重的压力。
饶是如此,常见车水人都是俯伏车架上,将头埋在屈着的小臂间,若不是双脚在不停踏动,你会疑心他们是否在打瞌睡。
“三线水”或“五线水”喊过,早已汗下如雨的四个“车水哥哥”顿时放松胯部,车梁渐渐减速。车架上下来两个人,换班的接替补了上去。换下来的人摘了头上草帽,顺手抹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边擦汗边喘粗气边喝水,然后坐倒或躺倒在树荫底下歇气,抽支烟。
到了半下昼,树下的阴影长了起来,就有老人孩童送“接力”来,一大碗凉粥或锅巴炒米,填到空瘪的肚子里接力气,又叫“打个尖”。
手摇车通常没有换班的,歇上一会子喝点水,收了汗珠又起身再战,田里稻秧也急着喝水呵。
对河三联圩一带,车水不喊“线”,以燃完一炷香为一轮,上下轮换。他们那里有个被喊作五丫头的汉子,车水歌唱得好听,远近闻名。西宁天生酷爱音乐,听到好听的歌就像丢了魂一样,有时就跑过去听他唱车水歌。他觉得,只需五丫头一放开嗓子,龙口的水花就发出欢快的和鸣,连一旁老柳的枝条也在风中婆娑起舞,一派生机勃勃。歌词多即兴而作,比如:“欸乃新做哇(个)水车……咿呀下江河,两边咿呀挂着呵呵……鼓和锣。车干咿呀多少呵……塘和坝,累惨了哟嗬喔……多少(个)小哥哥,腰酸哎腿痛哎……怨呀么……怨车水啊!”
如果是田中急着等水栽秧,他唱出的歌,节奏转为急促,声调热烈:“沟边有个小儿郎(啦),不吃饭菜尽喝汤(啦)。胃口不好光叫苦,咕噜咕噜翻肚肠(啦)。我的妈呵我的娘家哥!肚肠翻出水花花,流到田里活庄稼(啦)。秧苗长得鲜又嫩(啦),几天就要(啦)穿大褂!”有一回,看到河这边车水的是几个女人,五丫头顿时来劲了:“小小水车节节扣,水车安在小河里。四个小妹来车水,八只小脚往后蹬;辫子搭在背后头,脚踩水车把眼勾……”“哟嗬嗬——!”“哟嗬嗬——!”同班车水的人不约而同放开嗓子齐喊,脚下生风,汗珠滚滚,车轮飞转,水花四溅。
三伏天里车水吃苦,若是春耕时车水则悠闲得多。绿水悠悠,小南风吹着,车埠旁,通常是大姑娘小媳妇喜欢聚集的地方。她们在水车旁的青石板上一边洗衣、洗菜,一边同车水的男人们谈笑,撩水取闹。
上世纪60年代初,修了柏山渠,灌区的圩田都能直接放水,车水的场面便少了许多。到后来,仅在冬天车塘捉鱼时才用上。冬腊年底,天气通常不错,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塘都被车干,活蹦乱跳的各色鱼虾连泥带水齐齐给捉进箩筐里。各家分得一堆,鲤鱼、草鱼、青鱼等大鳞鱼开膛剖肚洗净腌好之后,和腊肉一起挂到墙上晒。
大人车塘,等着捉野鱼的一帮小子在一旁玩游戏:两个身高的举臂搭成水车,口中“咕嘟”“咕嘟”发出车水声响,其他人依次从下面牵手而过。被问及是什么鱼,须报上名称,“车塘人”或许放行,或许手臂一落照你颈后一掌。有时报上来的黑鱼或是黄鳝泥鳅什么的令人生厌,就会被拦下来留置一旁“晒”你个干翘翘……
那年车长塘真够热闹,周边五六个村联动,四周架起几百盘水车,没日没夜地喊线喊号子。塘底渐渐露出,并非人们想象的像一口锅底,倒像是一片平缓的丘陵,有高有低。高处干了,低洼处仍然汪着水,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塘,最大的有篮球场大,是根本车不干的。到处都是提着篮准备随时冲下去捉野鱼的小孩子,实在等得猴急了,就在塘边唱:“车半塘,留半塘……车条大鱼扁担长,接姑娘,接姨娘,接到家里喝鱼汤!”
那回,逮了几百担鱼,有一条32斤重的花鳜,张开的巨口中塞得下大人一个拳头。最大一条乌青107斤,比扁担还长!
玩水
堆战马,挎大刀,
大刀快,切白菜;
白菜老,切乌枣;
乌枣黑,切大麦,
大麦兜,切泥鳅,
泥鳅跑,切毛桃,
毛桃高,切(你)到河里漂一漂!
乡下人不说游泳,而称玩水。寻常那种狗爬式,两只脚拍打水面咕咚咕咚响,所以又叫“打划划子”。仰泳不需太费力,能持久,故称“漂海”或“漂尸”,也叫“漂黄瓜”,潜泳则叫“扎猛子”或“吃猛猛子”。没见过谁会蝶泳和蛙泳,但有一种直立身子靠双脚跺动前行的“踩水”,人直立水中,摇摇晃晃跺水而行,肚脐眼都能拔出水。
“踩水”和“漂海”都无需手臂协动,故腾出的手能抓举衣物,有高人肩扛满满一箩稻米“踩水”过河,箩底不湿。圩乡多河港沟汊,常见行路人走到某处路尽头,不慌不忙脱下衣衫,卷成一个小包顶在头上,一只手扶住,就下了水,大冬天也这样。圩乡人不会水,简直是寸步难行。
圩乡孩子,从会走路起就会玩水,赤条条钻到浅水区,扒着河坡或船帮“打划划子”,在水里泡长了,一个个自然而然都成了水猴子。
西宁的泳技是在灞河里学的,来青滩埂三年,有了全面提升。当初妈妈送他来时,曾招呼过外婆,别太娇惯了,地头的秧子一齐长,别人怎样他就怎样。
比西宁大两岁的葫芦,是捉鱼和玩水的高手,常爬到水边的大树梢头纵身跳下,扑通一声砸出巨大水花,在水底潜出老远才冒出头来,潇洒地甩一甩头,伸手从脸上抹一把水,让人着实地佩服一番。有时,一大排光屁股孩子,齐刷刷地背对塘水,一起喊:“倒冬瓜,倒西瓜,倒到塘里没人拉!”喊声甫歇,全部朝后倒去,水花溅起老高。更多时,是比赛“扎猛子”,看谁憋气时间长。有一种“砸秤砣”,就是扑通一声砸到水底,蹲住,纹丝不动,这需要相当定力才能憋住不让身子浮起……水底特别凉,睁着双眼,夏日的阳光从水面照射下来,一浪一浪的荡漾,能看清小鱼放大的身影从眼前晃过,还有癞癞蛄子排出的卵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水底草丛中。
每个村子前后都有一口水塘,塘边有大路,有树林有竹园,同村子衣胞相连。青滩埂下的大塘叫丫巴脚塘,传说当年张果老骑着毛驴来这里洗过脚丫。稍远处,就是被唤作菜园塘、鹭鸶塘、荷花塘还有上塘、下塘、东边塘、两边塘等一连串的塘……水瓦蓝瓦蓝,清澈透亮,水底爬满螺蛳,水边的草丛里隐立着水鸟。按讲,只有外河才有沙,但丫巴脚平缓的塘底却铺着一层细沙,所以大家都喜欢在此玩水。塘水与河水,哪怕看上去一样清澈,但还是有区别的。在河里玩,手心越泡越白,还起皱;在塘里玩,身上总要粘上什么,出了水,一身“鬼毛”。
盛夏的午后,热浪阵阵扑面扫来,狗呀鸡呀全趴在阴凉地上直吐舌头。趁大人歇伏午休,一溜烟跑出家门,来到水边,脱掉裤头跳下去,凉意把炎热一扫而光……水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许多小孩借着捞薇草的名义整天泡在水里。薇草是长在水底的猪草,分别有毛薇、刺薇和鸭舌条,吸一口气潜到水底大把搂抱,绕成团一丢,漂浮上水面,最后统一捞走。边捞边玩,玩够了,猪草是不能少的,不然屁股就要遭殃了。大人要找孩子做事,比如浇菜地、喂鸭子、跑路送趟东西,或者是把解了轭的牛牵到埂脚边吃草,都得到水边放开嗓子大声唤喊。“毛伢子哇——”“黑头喂——”喊了好多声,才有应答。浮在水面上的一片黑乎乎脑袋中,有一个不情愿地离了阵,漂移出来,光着屁股爬上岸。其余的人仍然忘乎所以地玩乐着,水花飞溅,喧闹震天。
第一件好玩的事当然是打水仗。两人面对面,侧下身,竖起一只单掌接连不断劈出弧形水花;也可以正面双手抄戽,为了不呛着水,通常都须闭目屏气,尽力将头埋下或偏侧……等到双方渐渐趋近,一边击打着水,一边伸手推搡,直至有一方吃不消落败而逃。要是两拨人对垒,烈日下水花飞溅,炫目耀眼,呐喊喧天……打到最后,人搡人,人扯人,一场混战。
若是要玩点讲纪律来规矩的,那就“堆战马”,也就是叠罗汉打水仗。两边出多少人都行,最好能对等。赛前热身,要手拉手对唱“堆战马,挎大刀”,格一边唱上句,那一边接下句……最后一句“毛桃高,切(你)到河里漂一漂”,大家一起抢唱,明显就带上火药味。
游戏开始,由几个身壮力大能长时间憋水的臂挽臂先蹲到水底,第二层几个人利用水的浮力坐到他们挽臂接头处,再上面,则又如是坐上第三层,有时还有第四层……然后一声号令,两边同时从水底起身,呐喊着相向走近。骑在“马”上的,包括跟在两边保驾的,就一起撩水胡乱混战。最后,照例发展到贴身肉搏,人仰马翻。有时,堆的不是坐马,而是真正威风凛凛的“站马”,每一层都是站在肩上的,这技术含量肯定要高得多了,弄不好,双方还未接战,这边一声呼喊已轰然倒下!
本来大家也在河里玩,但自从葫芦说在河里看到了水猴子,就没人轻易敢下河了……那回,西宁也在,他帮葫芦在河里捞薇草,天有点凉了感觉水特别冷森,好像掉进冰水一样,腿都要抽筋了。浮上来换气时,看见老闸门下蹲着个东西,黑忽忽的浑身长着毛,先当是狗,没料到那东西突然跳下水,狗怎么无端往水里跳哩……他情知不好,拉着葫芦死命游到岸边,掳了衣服就往家跑。第二年梅雨天,葫芦真的死在了水里,连尸身都没捞到……葫芦多好的水性呵。
圩乡有句老话,叫“淹死多是会水的”,真的没说错。
叽哩子叫
叽哩子叫,
打早稻,
早稻黄,
接老娘……
叽哩子就是知了,书上称蝉。早稻将黄时从土里钻出来,在树干上留下黄褐的泥壳,然后爬到树梢头拼命长声嘶鸣,让满世界都充满它们的声音。尽管很吵人,但要是没有了这种声音,还能叫夏天吗?
叽哩子出洞,先用前爪在地下面刨,刨开一个小洞见光亮,到夜深人静,小洞逐渐刨成手指粗,就慢慢爬出来。下点雨更好,一是土松好刨,同时它们在洞里被雨水呛得招架不住,纷纷爬出来,纵然不出洞,也会洞门大开。刚出土的叫叽哩猴子,浑身脏兮兮,是个真正的泥猴子。只有当它们爬上大树一人高处,脱掉外壳,亮出一对透明的翅翼,才算破蛹成蝉焕然一新。
西宁跟着大家一起抓这种泥猴,纯粹是好玩,或是为了收集空壳晒成“蝉蜕”卖给中药店。吃过晚饭,天断了黑,打手电到外滩树林子里去,往树干上照,看到攀上高枝的,就用竹竿把它捅下来。运气好,能在一人高的树干上看到一出脱壳好戏:一个干白的泥身向后仰着,爪子拼命朝空中划动,两只翅膀蜷缩着不动,尾巴还插在壳底艰难地向外抽动……这时最好不要去打扰,因为受了惊吓,这只叽哩猴子就再也变不下去,成了残废。
最有趣的是找到地上小洞,里面有细黑的爪在拱来抓去,手电光一照,便没了动静,用手去抠,或折根小树棍挂住前爪一拖,就给拖出来了。拿回家放在窗子纱网上,它会在半夜里出壳,天亮后醒来,一个黑亮的大家伙已经爬上窗户顶框了。有时,叽哩猴子捉得多,放菜篮里用布蒙了,次日早起揭开蒙布,篮子一圈挂满潮乎乎泥壳,把叽哩子放了,留下壳等着干透。偶尔有几个体弱的,脱了一半出不来了,就帮忙把它剥出来。
积的壳多,换了钱后,买来好吃的解馋,有人高兴地唱:“叽哩猴,快脱壳,三担螺蛳四担壳;有钱的,打酒喝;没钱的,舀水喝。”要是忙中出错,或者存心唱成“光头猴,快脱壳……”弄不好头上会吃一凿栗,光头猴眼神凶凶地站在眼前,论打架没人能打得过他,他人高马大嘴角边已经开始长小黑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