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惊鸿
电影院涌出人流,年轻观众大声评价演员和服装谁美谁不美。小伙子三两结伴,肩挎着双喇叭三用机,大声争论歌手和歌曲谁美谁不美。俩姑娘站在玻璃橱窗前,大声挑剔着高傲兀立的模特儿身上的艳丽时装,哪件美哪件不美。
人们终于不害怕爱美说美,美终于获得了它在生活中理应占据的那一角位置。
每逢见到这些场景,我会回忆起在一个小县城的更小的汽车站,用一小桶水洗干净一大辆车的青年姑娘和她的恋人。
那年我出远差,搭乘长途客车,连日在黔东北高原上盘旋。时值新秋,松杉兀自苍翠欲滴,柿叶却已开始燃点火炬。我们穿峡谷,越丘陵,正好饱看斑斓秋光;但车厢内溽暑蒸腾如屉笼,乘客很快都销声敛笑,低眉合眼。连后座那位饶舌家,也中断了蝉鸣般无休无歇的刻薄话。我同倦怠进行着搏斗,昏昏然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冷落了画屏般的青山绿水。
保持着清醒的,除了老司机,只有我前面的一号座上小伙子。他总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老司机上坡下坡、转弯变速的操作。每逢乘客上下,他就跨过引擎箱,收钱付票,或是下去照料装卸行李。汽车停在井泉边加水,总是他抢先拎起红漆小铁桶。显然,他不是司机助手就是见习驾驶员。
客舍一夜听风雨,清晨动身,公路已成了泥沼。车轮下时常发出油条落锅时的那种响声。中途下车者吊在车门口,皱眉啧嘴,下好大决心才踩进烂泥去。刚上车的乘客带着两腿泥,叫沿过道而坐的人躲闪不迭。
过午,汽车驶进半山腰的一个小站。隔窗眺望,对坡高高矮矮一片鱼鳞似的白脊黑瓦,就是县城了。
正想向小伙子打听打听,他已经把上半身探出窗口,向什么人打招呼。接着,下面飞来一声清脆的叱咤,小伙子倏地缩回身来。我听出,那是在警告他不要靠在肮脏的车窗上。
我望望窗外,不觉眼睛一亮:泥地里站着个大姑娘,高挑个,短发,洗得发白的劳动服,露出两撇明艳的花领,脚下是高筒雨鞋,黑缎似的映出她的影子。在泥泞中,在阴沉的天幕下,纯净、新鲜、窈窕而挺拔,像沿途那些无风也萧萧轻响的白杨树。
姑娘扛着长柄的棕刷,拎着一只红漆小铁桶。她盯着车说:“嗨哟,比你还脏!”小伙子立刻跳下车,接过小桶,宣布旅客下车休息,他要冲洗车身。
饶舌家远远站着,大声道:“小同志,水留着洗辫子吧。这点水还不够涮棕刷哩……”他那三位女听众咕咕轻笑起来。我一路讨厌这几位下江口音的同车人,但看看车,看看桶:一个是黄泥裹带的庞然大物,一个是可怜巴巴的小红点,也确是杯水车薪,不成比例。
两个年轻人不答话,青年一手拎着小桶,轻捷地攀上车尾小铁梯,很快就出现在车顶行李架上。
旅客们不觉停止了谈笑,要看两个年轻人如何洗车。
小伙子半蹲在车沿边,倾斜小桶,倒出一股麻绳粗细的清水。姑娘用棕刷把水堵在车沿,控制着它往下走。车身立刻现出了一道蓝颜色,像乌云中绽露一角晴空,仿佛听得到披着泥甲的汽车轻轻透了一口气。
一道又一道,车身不急不慢地现出悦目的本色。姑娘不急不慢地挥动棕刷,从上到下,从上到下,绝不重复,绝不逆向。修长的双臂在富于节奏地挥动,柔韧的腰肢微微曲直。小伙子同她保持着间不容发的配合,一点水也没浪费。我觉得他俩像在跳舞,跳《宝莲灯》里三圣母和刘彦昌的对舞。观望的人们嗡嗡议论。姑娘充耳不闻地挥着刷柄,一刷,一刷,不重复,不乱向。大泥猪最后变回了大客车,清清爽爽站在雨后晴天里。
一小桶水真洗干净了一辆大汽车。
姑娘用手背揩揩额上的汗,顺便瞥了我们这边一眼,带着小伙子向站房走去。重新在站房门外出现时,旅客们已经忘记了这事,在听饶舌家讲一桩旅舍奇闻。我看见姑娘甩着湿手,伸小指勾出衣袋里的手绢递给青年,小伙子却已在衣襟上把手擦干了。姑娘瞪他一眼,径自走开。小伙子快步追上,并肩走远。
这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那姑娘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如惊鸿之一瞥。偶尔回忆起来,就会想起两位作家对美所下的定义。契诃夫说:做一件事,动作最少的就是美。杜甫仁科说:人在做体力劳动的时候最美。我已不记得那姑娘和小伙的模样,只记得他俩那一举手,一投足,一个飘闪的对视,一丝若无若有的微笑,以及那严丝合缝的默契配合。
(一九八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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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一:我一九五六年参加工作,在贵州省中苏友好协会编内刊和宣传品。一九六〇年前后两国交恶,这个单位名存实亡,我们参加省委宣传部宣传处的一些调查研究工作,经常下农村。本文是写及这段生活的唯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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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二:文中那位饶舌家,不仅是个喜剧人物,而且有喜剧情节。他与那三位女士并非一行,因同在最后面的座位,又同是下江口音,大同乡,自然格外投契。他就一路卖弄口才和见多识广,几乎没停过嘴,挑着刻薄话引三位女士发笑。五十年代从上海一带内迁不少单位到贵州,职工大都自伤身世,视山民如无物,又认为土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往往当面嘲骂毫无顾忌。山民秉性粗豪,又不大看得惯大城市人的精细。这是当时比较普遍的现象。当时车上,包括我在内都厌恶至极,但又无可奈何。那天车还没开到投宿点,天已入夜,车里闷热不堪,那三位女士要开窗透气,怎么也打不开。那窗实际是固定的。饶舌家挺身而出,使出神力,把窗玻璃弄破了。他悻然骂了两句罢手,老司机也没吭声。次日洗车后入县城进站,站里人上车查看后索赔。饶舌家反复申辩,并请女士们作证,但三人此时一言不发了。争论多时,旅客们纷纷抱怨,饶舌家终于松口认赔。一问赔多少,脸都青了。我记得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饶舌家苦着脸向女士们告借,都说没有。纠缠半天,只好带到站里解决。我们则带着幸灾乐祸的快意下车,各奔前程。《红楼梦》有条回目说“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这是我亲见的一例。贵州民谚则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作”有时说为“躁作”,指反常的言行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