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抬起头
“抬起头。”
杜医生揉揉眼睛。眼前的PET(1)和FMRI(2)监控屏幕并无异常，无影灯下的神经外科李主任刚刚完成开颅手术，正在同麻醉师确认给药量：“HPD(3)的浓度没有问题吧？”
“患者已经避光四周，术前五小时注射了三百毫克HPD，没有问题。”
“好，我现在开始切除肿瘤，注意计算瘤腔面积，好确定照射量。杜医生，你那边呢？”
“一切正常。”杜医生举起大拇指。
这是一台使用光动力学辅助疗法的脑肿瘤切除手术，患者名叫佟强，三十五岁，是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住院期间，佟强到PET/CT中心做过三四次检查。杜医生对这位病人没什么特殊印象，只记得他沉默寡言，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恶性肿瘤患者大多如此模样。
“肿瘤A，位置在前颞叶下方。”李主任干净利落地切开外侧裂的蛛网膜，将额叶与颞叶分离，使肿瘤暴露出来。在PET屏幕上看不到瓷白色的大脑，只看到绿色与蓝色脑组织投影中代表病灶的橙色斑点在逐渐减小。
“抬起头。”
某种信息传入杜医生的感知，这似乎是个暗示，又似乎是句请求。他不知念头从何而来，不自觉地抬起头，看见悬挂在手术室上方的BAM(4)屏幕不断闪烁。这家医院是“BAM计划”的参与单位，每台脑外科手术都被BAM信息库全程记录。杜医生不懂那台昂贵的脑神经元观测设备的工作原理，也看不懂BAM屏幕上五彩斑斓的显示，能看懂的脑神经电信号图谱只有分析软件而已。天花板上的屏幕，一直是个摆设。
不过这次，他确实接收到了什么信息。2014年12月12日，在一行时间显示数据之下，BAM屏幕上代表百亿神经元的白色光点在闪动旋转，如同一个黑白的银河系。
“切除完毕，瘤腔比我想象的小。肿瘤B在海马体部位，我要尽量缩小创口。”李主任说。
“抬起头。”
杜医生盯着BAM屏幕，再次接收到这条信息。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从密密麻麻的光点中读出这三个字，几乎觉得那是个错觉。不过几秒钟后，又一条信息到来：“太好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想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我的名字是佟强，没错，我就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
杜医生低头望向手术室中央：病人侧卧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管线，露出来的部分只有敞开的颅腔和灰白的大脑，无论如何也不像偷偷给自己发信息的样子。他迷茫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不用怀疑，我是你的患者，但并不是今日的佟强。”神经电信号闪烁着传来信息，“我等了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片段才得到这个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若不告诉你这些事情，你就会错过我的一生。”
杜医生瞟了一眼PET屏幕，告诉李主任肿瘤B的病灶稍有转移，然后又跟放射科的医生交谈了几句。他再次抬起头，BAM屏幕继续讲述着：“故事是这样的。我得了脑瘤，在今天接受外科手术和光动力照射，将于一个半月后康复出院，回到工作岗位继续进行教学研究工作，三年后同一位大学女教师结婚，生育两个孩子。人人都以为手术非常成功，但并非如此，手术对我的大脑造成了离奇的伤害，使我成了时间里的游魂。”
杜医生面无表情。
“没错，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我再也无法回到时间正常流逝的现实里，因为时间对我来说成了一个又一个片段，它们以杂乱无序的方式接踵而来。每次睡眠都是一个时间片段的结束，两个时间片段间并无联系，就像打乱了顺序的连拍照片。我穿梭在漫长的时间里，一霎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一霎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只能以编号的方式将每个片段串起，却无法依时间顺序将所有片段重排。
“我明白这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可我确实能穿越时间，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时间片段跨越了八十年的时间，我看到了未来的世界，也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模样。这种事情，我从未对别人说起，也无法对别人说。我在每个时间片段中扮演正常的自己，做出那个年龄的我应有的行为，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仿佛我是寄宿在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男人身上的孤魂野鬼，只通过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我自己去偷窥世界。
“这些片段并无重复，每个片段的长度大约是十六小时（如果我熬夜或者午睡的话，长度会相应增加与缩短），当然，还有许多因梦中惊醒又随即睡着而造成的时间碎片。在漫长的时间里——并非连续的时间，而是我在经历互不关联的时间片段时所花去的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有关时空连续性的终极问题，这问题并无答案，同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是否已变成了某种奇特的四维生物，能够站在时间的维度上俯视扁平的三维投影？这想法让我恐惧，但那并非身体的战栗，而是意识的巨大撕裂感，灵魂几乎被扯成两半。
“你不会懂这种感觉。”
“肿瘤C切除完毕，基底神经节部位一定要小心对待，纹状体很容易受到伤害。”李主任放下手术刀，“计算好了吗？准备照射吧。”
手术室的灯光熄灭，医生们戴上护目镜，放射科医生将氩离子泵浦激光仪推到手术台前，输入照射量数据，按下启动开关。半分钟后，蓝绿色光点在颅腔内亮起，激光会激活HPD光敏剂，产生细胞毒，对病灶周围的细胞进行灭杀，这是光动力学疗法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隔着护目镜看不清漆黑房间里的其他事物，只有几块屏幕莹莹亮着。
“抬起头。”头顶的屏幕继续诉说，“上次说到哪里了？哦……对自己产生怀疑之后，我认为若在某个时间片段中做出格的事情，便会对其他的片段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只能在时间里不停地跳跃，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互不重复的无数个时间片段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做手术的那个片段还未曾到来。不同于意识停止活动的睡眠状态，你们为了保证大脑神经信号活跃，只麻醉了我的身体肌肉，可我的脑子还清醒着。也就是说，只要等待下去，总有机会经历这一天。
“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时间片段后，我终于回到了这里——我变成怪物的地方，也是我新生命的产房。为何特别重视这个日子？因为现在我的身体躺在手术台上，头上插满电极，BAM大脑活动图谱设备能将我的大脑活动呈现出来，不需要开口诉说，只通过自己的思维模式就能传达出一些信息。这可不是魔法，只是简单的数学。
“我只把这些讲给你听。站在BAM屏幕前面的医生，抬起头。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你感知到了这些信息，却不会将它们记入脑袋，这是场意识对意识的交流，我唯一能放心倾诉的方法。我是佟强，一名在脑瘤手术中死去的数学家，诞生于医疗事故的时间里的亡魂。那么，再见。”
啪啪，灯光亮起。放射科医生推走激光设备，李主任仔细观察患者的颅腔，满意地说：“手术很成功，生命体征正常，闭颅吧。”在外面观摩的医学生们纷纷鼓掌，第一助手开始进行收尾工作，放回颅骨，缝合头皮。李主任同几位医生依次握手，率先离开手术室。护士收拾手术器具，放射科医生推着设备车向外走去，第一助手用黏合胶粘合伤口，将佟强的身体慢慢放平，再次确认颅压，接着宣布手术结束。
杜医生离开工作台，开始撤除成像设备。
“抬起头。”BAM屏幕突然再次闪烁，“我很想就那样结束故事，可那不是真相。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思考着穿梭时空的可能性，直到发现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我的一生已经结束，现实中的我出院后娶妻生子，活到八十多岁，死在另一家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大脑能够正常工作，因此我是个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获得了一点儿成就，度过了无憾的一生。可另一方面，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失去时空连续性的是我的自由意志，是我原先囚禁在不可知的深渊里的一缕灵魂。在现实中，做出决定的是经验、知识、道德和逻辑，我觉醒后的自由意志只是在体验这一过程而已——以一种失去时间坐标的奇异方式。
“所以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天，2014年12月12日，只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这个时间片段是已发生过的事实。杜医生，你不可能注意到BAM屏幕上的信息，因为我妄图篡改已发生的东西，那是违反逻辑的。我的自由意志无法主宰大脑的活动，当然更无法修改记忆。对话是一幕假象，我不在这里，杜医生，你也只是重播的影像而已。
“在一万一千两百二十七个时间片段里最接近终点的，是2072年1月4日，我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短暂恢复意识，我看不清任何东西，感到体内器官干瘪得如同脱水标本，生命正在离我远去。如果我死于下一个时间片段，那么现实的时间就是2072年1月4日，而这时距离杜医生你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已经足足过去二十五年。
“这多么滑稽……我在自己的记忆里穿梭来去，不可避免地慢慢走向终点，却还曾抱着可悲的期望，以为能把这奇诡的故事告诉别人。
“如果濒死的老人是佟强，那我是什么？
“我不知道。”
将造型复杂的电极帽摘下，杜医生整理好设备，挨个儿关闭显示屏。护士推着佟强走出手术室。咚！转运推床在门边撞了一下，护士连忙伸手抓住输液瓶，扶正病人的头颅。
“抬起头。”
杜医生抬头望着，直到BAM屏幕熄灭。
注释
(1)正电子发射型计算机断层显像（Positron Emission Computed Tomography），是核医学领域比较先进的临床检查影像技术。PET目前在肿瘤、冠心病和脑部疾病这三大疾病的诊疗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2)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目前主要运用在人及动物的脑或脊髓的研究上。
(3)血卟啉衍生物。
(4)大脑活动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