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叮咚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成长隧道(1)

父亲的大学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那是州里最好的一所大学。

我考上了大学,自然,最高兴的是父亲和母亲了。那几天,父亲都乐哈哈的,合不拢嘴,整天空着一个袖管,到处荡来晃去,播放着我家的好消息。从来烟酒不沾的父亲那几天抽起了烟,也喝起了酒,偶尔还哼点小调。我知道,那都是高兴惹的。有时候,父亲呆站着,看着远方,眼睛莫名其妙地就湿了。我知道,那也是高兴惹的。

人一高兴,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父亲的右手是在一次矿难中失去的。提起那次矿难,父亲在慨叹之余,也充满了感恩。父亲说,他福大命大,要是救援稍稍慢一点,他这条小命就没有了。和命比起来,一只胳膊显然算不了什么。

我就听到“轰隆”一声,人好像飞了起来,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父亲常常眉飞色舞,好像他是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

那天晚上,父亲向我打开了一个他一直珍藏的秘密。父亲说,孩子,我们,以后就是校友了。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心想父亲这是高兴得有点颠三倒四了。

父亲叫母亲打开箱子。那口箱子放在衣柜顶上,平时上着锁。父亲从箱子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子。小木盒子里面是一块猩红的绸布。绸布打开,是一个黄色的牛皮信封。我惊奇地发现,那个信封上面印着我考中的那所大学的名字,而收信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父亲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轻轻地展开。父亲向我展开的是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二十六年前,父亲考上了这所大学。

父亲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那一年,我刚满十九岁。我考上了大学。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全家都乐疯了。天哪,大学,那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啊。

那几天,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充满了欢乐。然而,很快,家里就发愁了,那一笔学费和路费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全家人的心上。

入夜,我听到了父亲母亲的叹息声。

父亲说,该借的地方都借了,还差一大截。况且,这学期过了,下学期呢?

母亲说,无论如何,这学,也得让娃儿上啊。

这道理我懂。父亲说,又一遍一遍地重复,这道理我懂。

我心里难受起来,是啊,这道理谁都懂,可是,家里穷啊。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哪里有这么一大笔钱呢?我听着,心里堵得慌。

到了白天,我上山放牛,父亲就又出门了。我知道,父亲是借钱去了。父亲去了二姨家、三姨家和姑姑家,可是,父亲回来时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接连几天晚上,我仍然听到了父母的叹息。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才没有哩。我在他们叹息声中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有天晚上,我听到父亲说,有了,我有办法了。

我心里一动,侧耳倾听。母亲问,你有什么办法?

父亲说,把牛卖了,不就有了吗?

母亲也先是一喜,然后又伤心起来。母亲说,牛卖了,家里的田土靠什么呢?

父亲说,再想办法呗。过了这个坎儿再说。

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知道牛在我们家里的分量,牛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员啊。

我听到母亲轻轻地啜泣起来。我又听到父亲说,不就是一头牛么?娃儿读了书,你还怕换不回来一头牛?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经过深思熟虑,第二天,我对父母说,大学我不上了,我到煤矿当工人去。

那时候,煤矿正在招工人,当工人也是很光荣的。

父亲不同意。父亲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怎么又不去了?母亲也看着我说,这娃儿,怎么变成傻子了?

我说,爸,妈,我知道家里没有钱,我当工人就可以挣钱了。以后还有妹妹哩。妹妹读大学的时候就有钱了。

谁说没有钱?父亲瞪着我说,再说,再没有钱,你读大学的钱我还是有的。

我说,爸,家里的牛不能卖。

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眼。然后,父亲的眼睛红了,母亲的眼睛也红了。父亲掏出烟来,吱溜吱溜地吸着。半晌,父亲对我说,那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我犟着说,爸,牛就是不能卖。说完,我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

父亲蹲在地上,嘴里含着烟管,望着远处。母亲捏着衣角,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的父亲。

那头牛还是被父亲卖了,钱给了我。我打听到买主,又揣着那笔钱去把牛赎了回来。父亲犟不过我,最后,他们默认了我的选择。

就那样,我当了煤矿工人。从那以后,我的大学梦就一直埋在了心里。我做梦都在读大学。后来,我去过那所大学,在里面转悠了半天。很漂亮,啧啧,真的很漂亮。

父亲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圆了我的梦啊。

我说,爸!

父亲抬起衣袖,揩了揩我的脸。父亲说,不要哭了,儿子,你现在是大学生了。我们家再也不用卖牛了。

我,父亲,还有母亲,我们都笑了,笑出了满脸泪花。

豪赌

医院旁边有一个小餐馆,名为“知青之家”。有段时间,我们经常到那里去消夜。老板是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姓周,我们叫他老周。老周两口子都是下岗职工,于是办起了这家餐馆。餐馆取这么一个别致的名字,也许是对当年知青岁月的缅怀吧,我想。看得出来,老周是个挺怀旧的人,我注意到他的胸前总是挂着一个小铜牌,上面镌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餐馆里那些年历画报也都充满着往昔岁月的情调。据我所知,老周并不宽裕,但他一直赡养着两位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人。我私下里想,这是一个有点特别的人。

可能是出于职业的敏感,我发觉老周的左手食指总是蜷曲着,上面有明显的烧伤疤痕。有次我告诉他,只要做一个小小的手术,他的手指就可以伸直了。

“不,这是我的纪念。”老周认真地说。

我被他逗笑了。我想,老周肯定是不愿花手术费吧。

老周话不多,人豁达。久了,我们成了朋友。那是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邀请老周一起喝酒,他破例没有拒绝。喝了几杯,又有人提到了他的手指。这时,老周的表情凝重起来,他说:“你们想不想听听我这根指头的故事?”

指头的故事?我们不知道老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六岁那年,我去了云南农村,成为一个下乡知青。知青的日子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浪漫,而是单调、无聊、苦闷,甚至绝望。我们小组五男四女,白天开荒,晚上就睡在相邻的两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劳动强度大,肚子里又没有油水,到了晚上,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像养了一群蛤蟆。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饱饱地吃上一顿肉。

饥荒啊,那年月,全国都在闹饥荒。别说吃肉,饭都常常吃不饱。老百姓家的鸡呀狗的,根本就不敢放出来,能偷的都让我们偷了。有天晚上,我和陈波实在馋极了,我们带着一把匕首,悄悄地去了农民古老汉的牛棚里。牛当然偷不走,我们就用匕首在牛屁股上挖,活生生地挖下一大块肉来。那头牛痛得直弹腿,眼里都流泪了,造孽呀。然后,我们用一堆烂泥糊在那个窟窿上,跑了。我和陈波找了堆野草树枝,饱饱地吃了一顿烧牛肉。那个美味,简直难以形容。

第二天,古老汉扛着把火药枪,来到我们知青棚里要找人拼命。我清楚地记得古老汉那张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但最后,他不知道该把枪口对准谁。古老汉号啕大哭。哭了一阵,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那样哭过。我和陈波对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没有其他人知道。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我这根手指头,是不是?老周一口气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那时我们是发饭票,吃知青食堂。到了月底,饭票不够了,就得忍饥挨饿。有一天,我和陈波打起了赌,赌两斤饭票。那天,屋里就剩我们两个,陈波说,我们俩用打火机烧指头,谁坚持到最后,饭票就归谁。

我也想来点刺激的,于是我说,好。

那是一场真正的豪赌。我和陈波都把食指伸出来,搁在桌沿上。各自拿着一个打火机,喊一二三,同时打燃,放在对方的指头下。钻心的疼痛啊,但我们俩谁也没有退缩。我们甚至还盯着对方的脸,神经质地大声笑着。我们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张饭票,真的。在那种没有希望也看不到尽头的生活里,我们对生命已经麻木了,不在乎了。那完全是一种病态的发泄。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我们额头上冒了出来,手指头发出刺刺的响声,满屋子都是焦煳味儿……终于,陈波退缩了,他把那张饭票推到我面前,苍白着脸对我说,你赢了!

这就是关于我的指头的故事。很荒唐,是吧?的确,那是一个荒唐的时代。这些事,都真实地发生了。我对不起我的陈波兄弟,他最后没有回城。他死在那里了。那年夏天,很多人开始返城,高考也已经恢复。一场暴雨过后,山体滑坡,为了抢救一个受灾小学的女学生,他被一堵突然倒塌的土墙砸中了。临死之前,他拉着我的手,他说他认识那个女学生,她是古老汉唯一的孙女儿。他还跟我说,他放心不下城里年迈的父母,要我一定替他照顾两位老人家……

就在半个月后,陈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姗姗来迟……

静默。外面下着雪。雪粒儿打在窗玻璃上,沙沙沙,沙沙沙。

良久,老周轻轻吁了一口气,举起那根挛曲的指头,他说:“对我,这是一个永恒的纪念。”

女清洁工

单位不大,却高,二十几层楼。单位是实权部门,来办事的人很多。每天,两部电梯陀螺似的升降着,吞吞吐吐,忙碌而有序。

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会议室和两部电梯的清洁,对这份工作,她很珍惜,恪尽职守。单位会议多,所以她总是很忙。不过,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偶尔有空了,她也帮忙做做收发,给各个办公室传送信件和报纸,仿佛那本来就是她分内的事儿一样。

她总是那样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有人对她说一声“谢谢”,她就会有一点手足无措,微红着脸,然后轻轻地回一声,不用。

招工进单位那一年,她才二十多岁,是个小姑娘。她腼腆,秀气,只是腿有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那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有时,办公室的人闲聊,说真可惜,她其实还是很漂亮的,如果不是残疾,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老公。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她耳朵里,她淡淡地一笑。

当然她后来找到了老公,好不好,没有谁知道。但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想来应该是幸福的。结婚那天,她还带了喜糖,顺便放到办公室里,让大家分享她的喜悦。还有人提议给她凑份子,表示一下,她赶快谢绝了。当然,大家只是说说,也就没有兑现。

很少有人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只是听说她丈夫是个摆摊的,修自行车。有时候下班时,那个男人会骑自行车来接她,瘦瘦的,背有点驼。

家里的日子显然过得有些拮据,她的衣服都是很便宜的那种地摊货,但她穿得整洁,得体。有时候,独自待在电梯里,她会对着里面锃亮的钢面,把自己的头发拢拢,理理。有一次,她买了一个发卡绾在头上,好几个人都夸她好看,她高兴了很久。

每天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出出进进,她感觉自己就像走入了一场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的电视连续剧。未经排演,一切顺其自然。当然,有意无意,她很关注身边的故事。其实,她和那些人都是剧中的主人。偶尔会有人调走或退休,电梯里就会消失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戏还没完,他们就早早地退了场,她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来了新面孔,她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虽然说起来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心底时时涌起一缕沧桑。应该说,剧中的某些情节还是让她记忆犹新的。比如,那个胖胖的W局长看上去一脸慈祥,却因为贪污受贿判了刑。瘦高的L局长不苟言笑,原先准备提拔到市里当副市长,有一天亲自驾车外出时出了车祸。自己虽然只受了点轻伤,却把情人送上了不归路。问题遮不住了,一下子毁了前程。

她扼腕,叹息,伤感。当然,她只是个旁观者,或者说只是个普通的群众演员。对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她能做的就是,该笑时笑,该哭时哭。

日子水一样向前流动着。她在这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说起来很漫长,其实很短。不管怎么说,在岁月之手的雕刻下,一个原本满头青丝的小姑娘一天天变得龙钟老态了。她早已不再在电梯锃亮的面板里端详自己的容颜了。经常听到有人谈起美容和减肥的话题,她才恍然觉得,自己离这个时代越来越远,远得有些不明白了。

终于,她到了退休的时候了。那天,领导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带到她的面前,领导说,你教教她,以后,你的工作就由她接替了。女孩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阿婆”。于是,她带着女孩做完最后一天的工作,打扫会议室,清洁电梯,末了,也送报纸。临走,她突然有些激动。她对女孩说:“我在这里干了三十几年哩。”

“知道。”女孩子嚼着口香糖,吹了一个泡。

“我来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她又说。

“哦。”女孩子说,又吹了一个泡。

她眼里突然涌出了泪花,女孩子有些莫名其妙。

尖叫

如果有人问我,你有什么值得与人分享的人生经验或者教训。我的回答统统只有一个,那就是——别管闲事。请原谅我的冷漠,如果这也算得上冷漠的话。曾经,我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就在前不久,它给我带来了麻烦。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儿荒诞不经,但我向你保证,它是真实的。如果你有这份闲心,不妨讲给你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