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纲解纽,军阀割据,政客纵横(4)
索性再多记两则小掌故:抗战中期,重庆中央大学“歌乐平剧社”的几个青年戏迷,正在宿舍里拉胡琴、吊嗓子,忽然门上咚咚两声,便推门走进一位身材高大、胖嘟嘟的中年贵妇来。她以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含笑而大声地说:“你们唱得好,也拉得好呀。我也来一段……”她就招呼拉琴的说:“《碰碑》。”接着她就使起舞台姿势,大声地唱起来。乖乖,那一派悠扬顿挫、悲壮凄凉的味儿,简直不是余叔岩,也是马连良。唱后大家鼓掌称赞。她连连道谢,就握手要走了。拉琴的问她:“您贵姓?”“我呀,”她说,“我就是为父报仇的施剑翘。”在大家张口结舌中,她哈哈大笑,就领着一批青年男女,扬长而去。她原是枪杀军阀孙传芳的那位有名的“女刺客”!张少帅也告诉我一个故事:老帅被刺后,在沈阳公祭期间,日本总领事也假惺惺地来灵前鞠躬致祭。少帅说:“我那时认真地动了几次念头,想把他抓起来枪毙,为父报仇。”少帅如真的干了,近现代中国史和世界史,都要改写了。
再回头说说小徐和老孙为啥又吵得不得开交呢?原来小徐为段总理代拆代行,难免有点擅作威福,连黎总统都啧有烦言,他哪里把个总长看在眼内呢?老孙记在心里,多少也为着讨好黎总统,乃在国务会议里批评秘书长“越权”。段为徐稍作辩护,孙乃向黎总统“辞职”作抗议,而黎则袒孙斥徐,使段难堪,渐渐地乃惹出最可怕的府院之争,后果就不可收拾了。
政客纵横与黎段交恶
我们在上节已提过,孙在国会里原是反段最力的韬园派的领袖,与拥段的研究系斗争甚烈。其志不在小。因为国民党自宋教仁以来,一直就醉心于政党内阁。韬园派虽非国民党正统,且不时有反中山言行,但是孙洪伊在国会之内却要利用国民党的多数,对倒段和代之以政党内阁,则有莫大的兴趣。再者,孙更利用“省籍情结”(且借用一个今日台湾的名词)来离间北洋系。孙与冯国璋是直隶同乡,因而向冯氏建议说,“北洋系”顾名思义,理应以北方人(直隶人)为领袖嘛;怎能被一个南方的安徽人(段某)所掌握了呢?说得冯国璋也为之感叹不已。事实上,后来北洋系之分裂为直皖二系,终于引出一阵阵打不完的内战,孙洪伊这一类的政客,也有其极大的责任的。
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政客便是所谓“纵横家”、“策士”或“说客”;从往古的苏秦、张仪,到民国史里的杨度、孙洪伊、杨永泰,也正是数之不尽的呢。因此段之邀请他入阁,显然也是一种统战手腕(再借用一个中共的名词),想化敌为友。殊不知孙在国务院内因与小徐不睦,又挑出个更严重的府院之争来,段因而也使出他独裁军阀的本性,于民国五年10月中下令把孙洪伊免职。但是国务总理要辞退一位国务员,“依法”还要总统盖印,可是黎总统此时却拒绝“批准”,段乃于24日亲谒黎总统面索无效。三日之后,江苏督军冯国璋,竟亦致电黎总统,要求孙总长在内阁位子,不容变动。
与此同时,孙洪伊亦正四处奔走,联络国民党籍议员,在国会内为冯国璋竞选副总统。经过三次激烈投票,冯国璋终于获选,如愿以偿(为李宗仁于1948年当选副总统前之第一个副总统的民主竞选)。黎总统并特许冯氏,援他自己以副总统驻节武汉前例,让冯副总统兼领江苏督军,拥重兵驻节南京。这一来不特黎段之间的“府院之争”就表面化了,袁氏死后北洋系的军权也就一分为二了。最不幸的是黎的心腹、密典机要的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竟然也是个资深的韬园派分子,在国会中与孙洪伊相表里,策动反段,也就使一位原是孤家寡人的黎总统,益发想运用国会为奥援,并联合北洋系的第二号巨头冯副总统,来共同对抗,甚或罢免那位倚赖北洋系军力而刚愎自用的段总理了。
可是段祺瑞又岂是省油灯呢?他底下那一窝大小军头,又岂能视而不见呢?在段的坚持之下,在地方军头起哄声中,黎总统终于答应让孙洪伊总长“辞职”(注意:不是“免职”),孙辞职之后便返回国会做韬园派领袖,就更是明目张胆地以倒段为职志了。在此同时,黎总统为安抚孙某,并提升个人声威,也坚持要段的心腹小徐,非滚蛋不可。小徐滚蛋之后,北京的“警总”,那时叫步军统领,也就对孙公馆,由日夜守卫,变成旦夕骚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孙前总长乃一溜烟,逃往南京托庇于冯副总统了。不用说,冯段这两位原是同生共死的老友,也就从此反目成仇了。他两条虎狗交恶不打紧,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接下来派系斗争的骨牌效应,什么鸟直皖之战、直奉之战,就战不完的了。可怜茫茫众生,也就民无噍类矣。
笔者之所以不厌其详,在这里细说几位政客的意气之争者,就是想举例说明,在一个没有法治基础的落后国家里,几个政客的意气之争,都无法解决,那么遇到国有大政待决,像后来的参战案,就会把一个政府,甚或一个统一的国家,闹得四分五裂了。
世纪末回头看去,试问他们这种两败俱伤,所为何事呢?朋友,这就是那时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中国议会政治嘛。他们以英美三权分立为模式。结果呢,画虎不成,中央政府之内,立法、司法、行政,原是美国式的三权分立,却变成中国式的总统、总理、国会的三权分立了。三权分立的必要条件,一定要司法独立,而有依法仲裁的绝对权力,是谓之法治。在《袁氏当国》里,我们不引过一段杨度奢谈法治的牛皮?虎公(杨自称)曰:
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人事有变,而法制不变。贤者不能逾法律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为恶。(见杨度著《君宪救国论》,转引自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1990年,武汉出版社,第二卷,页956)
杨度这话,原是卑之无甚高论。梁启超就讥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笔者在拙著里也一再强调,我们中国人如想做到这一点,非两百年之历练,不为功也。时近百年了,当年黎段诸公,墓木合抱矣。试问我们华裔朝野,从海内政客,到海外华侨,除掉打麻将之外,哪个大小政团、内外社区、商业团体、学术机构,有过真正的法制民主?沉痛言之,我华族没有也。让我们静默三分钟,心平气和地想想,真是没有也。是耶?非耶?岂不怪哉?
美国模式是什么回事
在笔者编撰本篇期间,曾时时为最热闹的“世纪大审”(Trial of the Century)电视节目所打断。美国国会这次对总统柯林顿的公审,确是百年难得一见。他们两党三院(参众两院和法院),和原被告两造,真是使尽浑身解数。控方不把总统赶出白宫,誓不甘休。辩方则死守宫廷,决不退让。这是一场最激烈的夺权保权的无烟内战。全国最高学府,和最拔尖的法学、史学、政治学的权威也都被卷入;全国大小媒体,非刘即项,几无一置身事外。全国数千万有政治素养的人民,街谈巷议,也各说各话。大家提起耳朵,众目睽睽,正在进行一桩全国性的公开的政治学术大辩论。不特当事的控辩两方的诉讼状,掷地有声;为双方助阵的法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神学权威的议论之作,亦均深邃之极,有时且文采飞扬;随时阅览,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真是精彩绝伦。纵是一般卖浆煎饼的小市民,和家庭主妇、大中学生的即兴评论,均能颇中肯綮,令人击节。真是不可小视……这就是所谓“美国模式”的最高境界。当然他们各级的大小政客的蝇营狗茍,和我们许多搔首弄姿的可嫌的政客,并无两样,但是从政治总体运作来说,我们和他们就无法相比了。对照之下,不特当年在北京、南京只会举手和抬棺材的议员代表们,显得太原始了,就是目前在台湾的风云政客,和他们相比,也不免是小儿科(baby stuff)也。
何以如此呢?这我们就不能不从文化整体来说了。须知,美国非只一单纯的美洲国家也。她的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欧裔美籍公民(European-Americans)至今与非欧裔通婚者,尚不足百分之一也。因此此一纯种白人的美国公民的主体,实是欧洲全部白种民族再加上个犹太民族,在美洲的重行大组合,所形成的一个新兴的白种民族。他们在文化上,承继了整个欧洲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的主流。但是在政治组织和语言上,则直接取自议会传统最深的英国。哥大口述历史的创始人—犹裔纳文斯教授(Allen Nevins)生前就常说,英语民族在政治上,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为优越(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 are politically superior to any other race)。实在不是犹太人替英语民族吹牛。美国革命后,欧洲民族向北美洲大量移民,不特在美洲形成一个新兴的混合民族(像古代中国的隋唐盛世),在古老的欧洲文明上,也来个第二次的文艺复兴,终使她成为今日世界上唯一的超发展国家。她的政治制度,是对英国的议会政治的“延续”(continuation)和“进化”(evolution),是直线发展的。因此他们纵是三尺之童,都能道其真谛。教育愈高,智慧愈高,则更能舌灿莲花矣!这就是我们今日“世纪大审”中所见的现象了。
我国民初的议会政治就不然了。我们既不是延续,更不是进化,我们则是“转型”(transformation)和“西化”(westernization or europeanization),乃至半中半西或不中不西,和所谓“师夷之长技”,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融合”(acculturation)。在这种融合的过程中,有个“不破不立”的中间阶段。民国初年也就是这个阶段的初期。在这“初级阶段”(让我们借用个邓小平思想中的名词),孙中山的经验是“知难行易”,是“破坏难于建设”(破难于立);胡适的看法是要“打倒孔家店”(先破后立);毛泽东就急于要“铲除三座大山”(全破再立)……既然不破就不能立,那我们学习西方的议会政治,就十分困难了。因为我们“破”也不够,“立”也不够。张之洞之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实际上却是,中学是“包袱”,西学是“皮毛”。结果是(全民的)“包袱”丢之不易;先知先觉们的一点“皮毛”,建立也难。这就是我们民初议会政治,通盘失败的关键所在了。
总之,我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家,从康梁到杨度,都是包袱太重,皮毛太轻,而弄权任性,自以为是,才误尽苍生的。孙中山比较平衡,但他老人家也说过,“政是众人之事”。众人不要干(所谓民智未开也),你一人要独干,哪有成功之理呢?可是反之亦然。在众人都要干之时,你一人偏不许干,也是要出纰漏的。小蒋“总统”将来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会有其一定的地位的,那就是他知道时势不可逆转,乃因势而利导之,这就搞对了。民国初年的那个时代,没有搞议会政治的任何条件。时代未到嘛。但是既然建立了民国,“再造共和”(段祺瑞的豪语),议会政治又不能不搞;搞得焦头烂额,也是必然的结果啊。形势比人强,治史者不可厚责于古人也,时代的悲剧嘛。这就是民国初年的政治大样啊。
且看民元老国会
在《袁氏当国》里,我们对民初的国会着墨无多。因为在那一阶段,中国政治圈内的主要矛盾在孙、袁之间。而孙、袁二公着重的都在枪杆,国会所发生的作用太小了。多说了反而浮云蔽月,有失真相。迨孙公的枪杆被袁公的枪杆打败了,袁对国会不但继续任其存在,他对国会之内的国民党也还礼遇了一阵子。原因是他知道国会里,有国民党籍的议员,并不一定拥护孙文,甚至是反孙的政客;更重要的则是,袁还要利用国会来把自己扶正,由临时大总统变成正式大总统。待他被扶正之后,他就把国民党籍的议员全部开革了。国民党的“多数”一去,只占“少数”的进步党的国会就瘫痪了。
袁搞垮了国、进两党的国会之后,本想组织一个御用国会来做他的橡皮图章。可笑的是,他那时还去古未远。这个地球上除掉皇帝之外,先进的国家里,还未见过第二种独裁制度,所以他搞来搞去,只搞出个半吊子的“参政院”来“拥戴”他做皇帝,终于弄得短命而死,遗臭万年。他那时如果只做个党主席,或党总裁,如后来的蒋、毛二公者,则段、冯二将,又怎敢搞窝里反?蔡锷小将,又何敢称兵犯上哉?朋友,袁的时代还太早嘛。蒋、毛二公那套“现代”本领,他还未练出来呢,所以他就吃瘪了。因此在袁的时代,国会尚未构成个夺权的单位,写历史的人,也就让他老人家暂时靠边站了。可是在段祺瑞时代就不同了。黎、段二人此时旗鼓相当,都独裁不了。黎要利用国会以反段;段则要利用北洋系的地方军阀来制黎,国会就不再是“橡皮图章”,或“拥戴机构”了。因此现在倒是我们应该把他老人家揭揭底的时候了。
国会是今后五百年的中国,必不可缺的一种政治建制。至于它在最后落实成怎样的一个“定型”,今日似尚言之过早。只是它是个与民国俱生的,在民初虽然作用不大,毕竟是值得一叙的制度,下文当以较详尽的篇幅概括之,或可为今后有心法制者,做点备忘工作也。
1999年1月26日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七十四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