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健脑丸如何吃出补肾丸的药效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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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霍正,运气还算不错,投了一个戏班子,跟着打杂,一路从湖州到了苏州,然后坐船到了上海。等到了上海才知道,一条黄浦江把上海分成浦东和浦西。浦西有租界有老城厢,浦东是乡下全是农田。她现在就在浦东的高桥镇上,那时候既没有大桥也没有隧道,要去浦西的话还得坐船,上海话叫“摆渡”(不是百度)。
天色已晚,看来得在镇上留宿一夜,可问题来了,她身上只剩几张法币了,小客栈的老板看见法币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光投宿无门,就连她想买个馒头填填肚子,摊贩也拒收。多亏有个好心人,买了几个馒头,给了她一个。
霍正转身到一角落里,正要吃,馒头烫嘴,再说饿慌了,手有点哆嗦,竟没拿住,滚落的馒头不偏不倚被一只马蹄子踩烂。霍正愕然抬头,就见一匹路过的大白马,马上端坐一个军官,马前有个勤务兵。黄绿色的军服,青天白日的帽徽,乍看跟中央军一样。
霍正心里清楚,上海早已沦陷,日占区里是不可能出现国军的。他们是“和平军”,全称“和平救国军”,系汪精卫组建的伪军,大部分由战场上被日军俘虏的国军转来。总司令叫任援道,是汪精卫手下的大将。(任1980年客死在加拿大,是汪伪系大汉奸里极少数能全身而退的)
国军部队的军衔是三角星的“豆豆”,而伪军和日军是五角星的“豆豆”。霍正看出来,骑马者军衔还不低,是个团长。
霍正不想找麻烦,慢慢往后退去。那军官端详了她一眼,低头瞅了瞅马蹄下的馒头,招呼勤务兵“小牛子!”
勤务兵会意,掏出一百块中储券递给霍正:“给,再去买两个。”
霍正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摇摇头,不肯拿。
“拿着吧!”勤务兵把钱塞给她,说,“我们韩团长爱民如子,你不拿他会不高兴的!”
霍正收下钱,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一边走,似乎能感觉到那位“韩团长”骑在马背上目送着自己。
“团长!”勤务兵凑到马前,饶有兴趣地说,“您没发现吗?这女的跟您太太长得有点像哎!”
韩团长点点头叹了口气。他在上海落脚后就把妻从老家给接过来,不料妻身子弱,一路颠簸,到了就大病一场,久治未愈,半年前病故。韩团长至今还没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傍晚遛马,其实是散心。
刚才那女的说“谢谢”时看了自己一眼,让韩团长想起家芝临死前看自己那眼神来……真的很像。
“团长,”勤务兵牵着马说,“看她那样,不像镇上的居民,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干什么?强抢民女?韩某人可不干这等事!”
“问问嘛,兴许是个寡妇呢?”
“滚!”韩团长瞪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往团部的方向走去。
霍正拿着钱,没去买馒头,她想把中储券留着,明天一早摆渡还要钱呢。
她走进一条青石巷,靠在一户人家的门板上,阵阵睡意袭来,眼皮开始打架,太累了。她又想到了秦克,他脱险了吗?他到上海了吗?联系上组织了吗?他没有地下工作的经验,会不会遇到新的麻烦、新的问题?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蓦然,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在霍正的脸上,耳边伴随着“喂、喂”的吆喝。
霍正用手遮挡光柱,光柱移开,霍正勉强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俩巡警,是镇警署的。
“干什么的?”
“没……没干什么,打个盹。”
“哪儿来的?”
霍正说:“苏北来的,来投亲戚。”
“亲戚呢?”
“在浦西,明儿一早我就去坐摆渡船。”
“良民证呢,拿出来。”
糟糕!霍正心想,就怕这个。只好赔笑说:“这位大哥,我来的路上,不小心掉水里了,良民证给捣烂了……没了。”
“没了?那就不好办了!”
为首的警察打量着霍正,手电筒的光柱在她身上上下移动,女性的第六感让霍正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忙说:“两位大哥,我就是个难民,过路的,能生什么事?要不我走吧,我不在这儿打盹了,好吧?”
“现在乱得很,什么人都可以冒充难民……”那警察喝令,“你站好了,让我搜搜。”他伸手就摸,本想在霍正的胸脯上摸两把,揩点油,却无意间触到霍正揣在怀里的枪……
“干什么你!”霍正本能地护住胸,一边叫起来。
“好像有东西……”
“你乱摸我!”
“站好了,站好了。”
霍正双手抱在胸前,心想万一枪被搜出来就完了,她只能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哭喊起来:“你不讲理!你揩我油!你摸我!”
“我让你站好了!”那警察不耐烦地吼道,看得出,这家伙经常猥亵女性难民。
边上一警察哼道:“别跟她啰嗦,拉警署去,扒光了检查。”
“救命啊!救命啊……”这种时候除了叫唤,霍正实在没别的辙。若只有一个警察,霍正还有把握,出其不意一掌劈在他脖颈上,让他懵掉,自己转身就跑,可现在多一警察,人家还背着枪,真就不好办了。
为首那警察恼了,抡胳膊做出打人的姿势,“你他妈再叫……”
啪!后脑勺挨了一马鞭,警帽飞了。回头一看,韩团长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一脸怒气。
边上那警察赶紧敬礼:“韩团长!”
“干什么你们?调戏民女啊!”勤务兵小牛子喝问。
为首那警察说:“我们这不执行公务吗?这女的露宿街头,又拿不出良民证,很可疑……”
“可疑你个头!”韩团长怒斥,“镇外有强盗,你们怎么不去抓?就知道欺负个姑娘家,没出息!”
“滚,滚!”勤务兵挥手,像轰苍蝇一样驱赶。为首的警察愤懑,可没法子,你跟驻军比腰杆子硬,找死。
眼看警察走了,霍正惊魂未定,手一直抱着胸前,生怕武器暴露。
“姑娘,哪儿的人?”韩团长和颜悦色地问。
霍正说:“苏北,我是来投亲戚的。”
“亲戚在哪儿?”
“浦西,打算明儿一早去坐摆渡船。”
韩团长点点头。勤务兵说:“我们是镇上的驻军,团部就在前面。要不你上我们那儿猫一夜……”
怕她担心,韩团长忙说:“你放心,给你腾间屋子,门闩可以插上,保证没有坏人。”
其实霍正担心的是那对警察又折回来,他们是本地的,熟门熟路,想找她算账还不是小菜一碟?再看这位韩团长,气宇轩昂的,倒是个正派人,就点了点头。
团部就在镇子北面,一大片营房,门口有站岗的,荷枪实弹。看这架势,就算那俩坏警察一路跟着,伺机报复,也不敢往里闯,霍正就放心了。
韩团长还真给她收拾了一间房,有床有桌椅,床上有干净的被褥,桌上摆了烙饼和炒鸡蛋。霍正饿坏了,坐下来就吃,门开了,进来一丫鬟模样的女孩,十六七岁,端着盆热水,肩膀上搭着一块青布毛巾。她对霍正说:“团长说,让你慢慢吃,吃完了洗把脸、洗洗脚,早点睡。明早派勤务兵送你去码头。”
“太谢谢了!”霍正挺感激。那丫鬟放下脸盆,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一屁股坐下来,跟她闲扯起来,开口就叫“姐”,小嘴巴挺甜。
“姐,你是苏北的?苏北哪里?”
“泰州的。”
“姐,你来上海投亲戚?家里没人了?”
霍正点点头。
丫鬟又问:“姐,你嫁人了没?”
霍正觉得她有点刨根问底,先摇摇头,反问起来:“这里都是当兵的,怎么会有女的?”
丫鬟说:“我是本地人,被他们雇来伺候团长太太的。几个月前,太太不幸得了伤寒,死了,团长一直伤心呢。太太住过的屋子,包括我,他都留着,好像太太还会回来似的……”
两人在屋里闲聊,勤务兵小牛子在屋外窥视。过了片刻,那丫鬟对霍正说:“姐,你慢慢吃,吃完碗筷搁着,我会收拾的。”说完就退了出来,和小牛子交换了眼神,点点头。小牛子拿出一把挂锁,悄悄把门给锁了。
吃饱了饭,霍正就觉得眼皮打架,快要撑不住了,就草草洗了把脸,洗了洗脚,钻进被窝呼呼大睡,从苏州过来这一路上,有两三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房门悄悄开了,韩团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先看看霍正,见她睡得死沉,放心了,先检查她的包袱,发现了一叠法币。
霍正翻了个身,接着睡。韩团长冷眼一瞅,枕头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露出个角,便伸手一掏,居然是把勃朗宁手枪!韩团长吃惊不小,不由重新端详起这个女人来……
次日早晨,霍正起床,穿戴完毕,把手枪从枕头下取出来,揣进怀里。
她想出门,却发现房门外面加了把挂锁,喊了半天“开门”,把门拍得山响,终于那丫鬟来了,两人隔着窗户。霍正问她:“干嘛把门锁上?我还要去赶渡船呢。”
“姐……”丫鬟叫了她一声,“我跟你说实话吧,团长他……他想娶你。”
霍正没听明白,“啊?”了一声。那丫鬟接着说:“你跟死去的团长太太,长得有点像,所以团长看上你了,说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昨晚我一打听,你又没男人……”
霍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你们不觉得荒唐吗?有这么娶媳妇的吗?!”
丫鬟说:“姐,你就应了吧。当上团长太太,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再添个一儿半女,保证你好日子过得,不比你去浦西投穷亲戚强百倍?”
“胡说八道!”霍正气愤,“我不是来嫁人的!救命啊!和平军强抢民女啦!”
丫鬟转身就走,索性不理她了。
霍正扯开嗓子继续喊,终于,韩团长来了,喝令勤务兵开门,他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带上。
“韩团长!”霍正厉声,“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可没想到,你跟那些臭警察一样,他们顶多是揩我的油,而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想霸占我!”
韩团长嘿嘿一笑:“既然挑明了,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给句痛快话,愿不愿意?”
“不!愿!意!”
韩团长并不生气,冷笑一声:“你是苏北来的?”
“对。”
“新四军在苏北可猖獗呢,还有好几个根据地呢。”
霍正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一老百姓,来上海投亲戚。”
“投亲戚?哼哼,带着这个?”
韩团长摊开手掌,几颗黄澄澄的手枪子弹。霍正大吃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枪还在。
“昨晚上,我把你枪里的子弹给下了!”
“啪”一下,韩团长把子弹往桌上一拍,厉声问道:“你没有良民证,身上带的钞票都是法币,还带着枪,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女新四军?你来上海恐怕不是投亲戚,而是来执行什么任务的吧?”
韩团长阴冷地望着她。
“我……我……”
霍正的脑子有点乱,调整了下思路,其实类似的预案之前都做过,哇啦一声,她哭开了:
“韩团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从横泾乡下来的,我十五岁那年,爹妈把我送到一户大户人家里当童养媳,我男人整整比我小六岁,按乡下的说法,叫‘女大六,金银堆满屋’。可后来,我男人得病死了,我公公居然看上了我,想娶我做妾,我婆婆死活不答应,家里就不太平了,我实在呆不下去,就偷偷跑出来,那把枪是我从家里偷的,打算到上海换点钱的,都说一把枪起码能换几两金子……”
霍正声泪俱下。瞅着她,韩团长将信将疑,换了个语气说:“你们乡下的事,跟这里是八竿子打不着,我也没法去证实。不过既然你是童养媳,那你逃跑无非是想嫁个好男人过上好日子,对吧?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女人死了,要不是因为你跟她长得有几分像,我才不会看上你呢!所以说,这也是缘分。你嫁给我,帮我添个一儿半女,从此衣食无忧,不比你在乡下给你公公做小老婆强一百倍一千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嘛!”
霍正没了声音,似在思考,其实在考虑如何脱身。
韩团长接着说:“你不答应,就说明你心里有鬼,刚才说那一大堆统统是谎话。我只好把你送到浦西的七十六号那边去——不管你什么来头,他们都能查清楚。不过,你这身细皮嫩肉可就糟蹋了。”
霍正知道“七十六号”是个什么地方,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韩团长喜出望外。
霍正“嗯”了一声。
“说话算数!”韩团长朝门口吆喝了一声,勤务兵小牛子进来。就听韩团长吩咐:“今天晚上就把喜酒给办了!”
“今晚?”霍正倒吸一口凉气。
“免得夜长梦多。”韩团长笑道。
小牛子说:“这儿又没七大姑八大姨的,就一帮弟兄们,搓一顿就够了。”
“可是……”霍正脑子转得飞快,她在找理由,“总得让我置办点东西吧?添两件新衣裳什么的,毕竟是嫁人啊!”
韩团长不慌不忙掏出“欧米茄”银壳怀表看了看时间:“给你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去置办,总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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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桥镇隶属于上海特别市的浦东北区,始建于宋朝,流氓大亨杜月笙就是高桥镇人。晚上看不出,但白天的喧闹,远远超出霍正的想象,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卖啥的都有。霍正一边逛一边感慨,说是个镇,其实比苏北一座县城都热闹,难怪汪伪把上海看得这么紧。
霍正在裁缝铺前驻足,心想现做也来不及了,就走进一家成衣铺,挑了两件旗袍。整个过程,勤务兵和那丫鬟寸步不离。不管霍正看中啥,小牛子负责掏钱,买完交给丫鬟提着,霍正提前享受起“团长太太”的待遇来了。她心知肚明,这是谨防“准新娘”滑脚。
半道上,霍正停下说:“我想去茅房。”
丫鬟说:“我跟你一块去。”
霍正白了她一眼:“你不嫌臭啊?”
丫鬟无奈地说:“姐,没办法。团长说了,要是让你跑了,小牛子和我每人就得挨二十鞭子。”
“臭军阀!”霍正骂。
当晚就拜堂。韩团长一袭马褂,胸前戴一朵红花;一身旗袍的霍正披着红盖头,由那丫鬟搀扶着出来。团里一位参谋充当司仪,扯着公鸭嗓吆喝拜天地。
接下来就是喝喜酒,说是“喜酒”,就是团部的一百来号人聚餐,找机会搓一顿罢了,喝酒猜拳,荤段子蘸着唾沫星子满天飞,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霍正睡过一晚的那间屋子,稍加布置,变成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