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洛蒂
若是莎拉的禀性稍异,则她在敏钦小姐的私立女校里即将度过的十载年华必定对她毫无裨益。她在这里被奉若上宾,不仅仅是个小女孩儿。她若是执拗任性,轻狂跋扈,如此骄纵阿谀必令她渐具专横之气,使人难以忍受。而她若是昏昏然不求上进,也必将一无所获。私下里,敏钦小姐对这孩子并无好感,不过毕竟她也是饱经世故、城府颇深的女人,断不会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让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同学生出离校的念想。她很清楚,要是莎拉在给她爸爸的信里提上半句说她身心不畅的话,克鲁上尉就会立马让她退学。敏钦小姐的如意算盘是,如果一个孩子不断受到赞扬,行为不受任何约束,那她对这样一个有此种待遇的地方定会乐此不疲。于是,莎拉频频受到嘉许,又是功课学得快,又是气质风度好,一会儿夸她能和同学打成一片,一会儿说她有慈悲心,愿意从鼓鼓的小坤包里施六便士给乞丐,她所做的最简单不过的事都被褒扬为美德。幸而这孩子静若止水,小脑袋也还清醒,不然必定小小年纪就志得意满。不过,这颗灵光四溢的小脑瓜也生出了许多关于她和她的生活颇有智慧也颇显真理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她时不时也会同厄门加德聊聊。
“许多事情都是很偶然地发生在人们身上,”她那时就常说。“很多好的事情偶然地发生在了我身上。比如我总喜欢读书学习,学过的东西就能记住。又如我恰好有一个又帅又好又聪明的爸爸,能给我一切喜欢的东西。可能我的脾气并不真的就好,你要是也能得到你所喜欢的,大家也都对你和和气气的,怎么会脾气不好?我也不知道”——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我怎么才能知道我究竟是个好孩子还是个坏孩子呢?或者我是个很吓人的孩子,不过没人知道,只因为从来没受过考验。”
“拉维尼娅也没有受过考验,”厄门加德轻轻地说,“她可坏透了。”
莎拉若有所思地揉揉自己的小鼻子,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这个,”她最后说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拉维尼娅还没长大。”莎拉宽厚地引用了阿米莉亚女士的说法——拉维尼娅长得太快,这对她的身体和脾气都有影响。
事实是,拉维尼娅很恶毒,她对莎拉出奇地忌妒,在这位新同学到来以前,她一直以佼佼者自居。其实不过是一旦其他女孩不按她的意思来,她便表现得极为不客气。在比她小的孩子面前,她飞扬跋扈,对那些跟她一般大的,她又颐指气使,故作高贵。她很漂亮,女校学生行进式时她总是打扮得最光鲜的,这一切在身披天鹅绒大衣,戴着紫貂皮手套,饰以鸵鸟羽毛流苏的莎拉在敏钦小姐的牵引下站到队首时宣告终结。从一开始,这事就够让人不快了,哪知更有甚者,莎拉竟慢慢成了领头雁,却并不是因为她善于表现自己的不满,恰恰是因为她从来都很平易近人。
“莎拉·克鲁倒是有一点,”杰西老爱说大实话,惹她“最好的朋友”不高兴,“她从来没有一点点的自以为是,拉维尼娅你知道,她本来可以这样的。我敢说,要是我也有这么多漂亮玩意儿,整天被人围着转,肯定忍不住——当然就一点点。真恶心,敏钦小姐就那样在家长面前把她拿出来炫耀。”
“‘莎拉乖,快来画室跟马斯格雷夫太太讲讲印度的事。’”拉维尼娅拿腔拿地学敏钦小姐。“‘莎拉乖,快跟皮特金女士说几句法语,她的发音地道极了。’她的法语不是在这儿学的,天生就聪明。她不是说从来没学过,听她爸爸说法语,就那么会了。还有她爸爸,谁有个在印度当军官的爸爸呢!”
“对啊,”杰西慢吞吞地说,“她爸爸猎过老虎,虎皮就在莎拉屋里,所以她才那么喜欢那张皮。她天天躺在那张皮上,还摸那老虎脑袋,跟它说话,当成个猫一样。”
“她老做蠢事,”拉维尼娅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妈说她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很蠢,说她长大了肯定会变成个怪人。”
莎拉从不“自以为是”。这一评价倒是颇为公允。她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小精灵,总是慷慨地与人分享自己的特殊待遇和东西。学校里的小不点儿们素来受那些十二三岁大孩子过分的白眼和命令,对此她们都已当成家常便饭,但就是这个让所有人都惊羡不已的莎拉,从来没惹她们哭过。她是个富于母性的小姑娘,若是有人跌了跤,蹭破了膝,她总会奔过去扶起来拍拍,或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或是别的能惹小孩破涕为笑的小玩意儿。她从不会一把推开挡着她路的人,更不会揭人旧疤,伤害小同伴们的心灵。
“四岁就是四岁,”拉维尼娅有一次扇了洛蒂一巴掌,骂她“小兔崽子”,莎拉正色道,“但你明年就是五岁,后年六岁,”她睁着大眼睛,眼神里满是信服,“十六年以后就是二十岁。”
“行行好,”拉维尼娅说,“我们都不识数!”当然,不可否认,十六加四就是二十,但二十也是这群孩子里没几个敢想的遥远年纪。
也因此,小姑娘们对莎拉都很崇敬。她不只一次地在自己屋里办茶会,邀请那些平素里受气遭鄙的孩子们参加。艾米丽也在场,还有她的茶具——数只印有蓝花的茶杯,里面是香甜的淡茶。从来没人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洋娃娃的茶具。那天下午之后,莎拉就被整个初级班当成了女王乃至女神。
洛蒂·莱对她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要是莎拉不是一个极具母性的孩子,她对这么个小不点儿早就不胜其烦。洛蒂的父亲是个轻狂的男人,实在不知如何教养洛蒂,便把她送到了女校。这孩子幼年丧母,一生下来就被当成宠物宠着、洋娃娃惯着。种种溺爱让这孩子顽劣得耸人听闻。只要她要什么,或是不要什么,就会大哭大喊,同样,她要得不到什么或是不要什么即便是对她好的东西,她那尖厉的小嗓门儿也定会声震屋宇,惊天动地。
哭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不知她如何懂得,一个没妈的小姑娘就会引人怜惜,受人宠爱。她很可能听过许多大人说起她小时候母亲过世以后的事。于是,对这件事大肆渲染变成了她的习惯。
莎拉第一次照看她是一个早上。经过一间起居室时,她听到敏钦小姐和阿米莉亚女士双双努力,试图止住一个小孩儿愤怒的号哭,而显然,那小孩儿不愿收声。她的桀骜不驯使得敏钦小姐几乎喊了起来——当然以正经严肃的口吻——希望这孩子能当回事。
“她哭什么?”她几乎叫了起来。
“嗷—嗷—嗷!”莎拉听见里面的哭声,“我是个没妈——妈的孩子!”
“唉,洛蒂!”阿米莉亚女士尖叫道,“快停下来,乖孩子!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
“嗷!嗷!嗷!嗷!嗷!”洛蒂疾风骤雨般号叫着“没——妈——妈——的——孩——子!”
“真该拿鞭子抽她一顿,”敏钦小姐说。
“拿鞭子抽你一顿,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洛蒂的哭声更加刺耳。阿米莉亚女士也哭了起来。敏钦小姐的嗓音也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而后,她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苍白的愤怒中冲了出去,留下阿米莉亚收拾这烂摊子。
莎拉在门前顿了顿,思忖该不该进去。因为她刚刚结识了洛蒂,或许能让她安静下来。敏钦小姐出门看到了她,莎拉见她一脸怒气。敏钦小姐这才想到,自己在屋里的声音听起来既不优雅也不和美。
“啊,莎拉!”她吃了一惊,尽力挤出一副适宜的笑脸。
“我在这儿,”莎拉解释道,“是因为我听见洛蒂在哭——我觉得,可能——只是可能,我能让她安静下来,我能试试吗,敏钦小姐?”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行的话,”敏钦小姐答道,笑得合不拢嘴。而后,见到她的粗犷让莎拉微微打了个寒战,她又收了收。“不过你对各方面都在行,”她以惯用的赞许口吻说道,“我敢说你一定管得了她,进去吧。”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莎拉进了屋,洛蒂正躺在地上号叫,两只胖胖的小腿暴烈地乱蹬着。阿米莉亚小姐弯腰绝望地对着她,惊恐万状,满脸通红,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洛蒂还在自己家里育婴房的时候就已发现,只有满足了她坚持的东西,这套拳脚功夫和大嗓门才能安静下来。身材微胖的阿米莉亚小姐可怜巴巴地换了一个又一个办法。
“可怜的宝贝,”她先是说,“我知道你没有妈妈,可怜的——”然后又换了一个语调,“你要再闹,洛蒂,我就要揍你了!等着!你这可恶、烦人的坏孩子,我要打你屁股了,我真的打了!”
莎拉静静地走了过去。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过她内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最好还是别说这种盛怒之下绝望的话。
“阿米莉亚小姐,”她低声说道,“敏钦小姐说可以让我试着哄哄她——可以吗?”
阿米莉亚小姐扭头一脸绝望地看着她。“哦,你行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不知道行不行,”莎拉答道,仍然用她那比耳语还低的声音说,“不过我可以试试。”
阿米莉亚小姐长叹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洛蒂的小胖腿踢得还是那么带劲儿。
“你要是想出去一下的话,”莎拉说,“我来陪她。”
“唉,莎拉!”阿米莉亚小姐压低声音,“我们从来没收过这么顽劣的孩子,我觉得我们怕是留不住她了。”
而她刚好溜出了屋子,终于找到个借口解脱了。
莎拉在这狂嚎的愤怒孩子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什么也没说。接着她坐在地板上,在这孩子的身边静静等待。整间屋子,除了洛蒂的苦恼,再没有别的声音。对小莱小姐而言,这可是件新鲜事。通常在她发作时,她已经习惯人们先是抱怨,而后恳求,然后失控,最后哄诱。而这回,虽然她已满地打滚,又踹又叫,却发现身边唯一的人居然一点儿也不在意,不禁想探个究竟。她睁开,刚刚紧缩的泪眼,嗅嗅这是哪个人物,却发现不过是另外一个小姑娘,她是艾米丽的主人,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而且她正凝神望着自己,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费了那么几秒搞清楚状况后,洛蒂认为得复工了,但这屋子那么静,莎拉的小脸又是那么古怪有趣,于是这复工后的第一声号叫也有些三心二意。
“我——没有——妈——妈!”洛蒂宣布;不过嗓门小了很多。
莎拉的眼神更加专注,但流露出一种理解的神情。
“我也没有,”她说。
这可太让人意外了,简直让人震惊。洛蒂实实在在不乱踢了,扭了扭身子,躺着瞪着莎拉。一句意外的话可以让一个什么都止不住的号啕大哭的孩子戛然而止。当然洛蒂不喜欢敏钦小姐与阿米莉亚小姐,这也是实情。前者触她逆鳞,后者却又蠢到放纵她。她宁愿喜欢莎拉,尽管她和莎拉还不熟。洛蒂虽不愿放下委屈,但注意力却被这话分散了,于是又扭了两下,抽泣了几声,说道:“可她人呢?”
莎拉沉默了片刻。因为人们跟她说过妈妈在天堂,她也对这事千思万想过,但她的思维毕竟也不同于那些大人。
“她去天堂了,”她答道。“但我知道她肯定有时会来看看我——只不过我看不见她。你妈妈也一样。或许她们现在就能看见我们,或许她们现在就在这屋里。”
洛蒂立刻坐直了,四下里张望。这孩子很漂亮,一头卷发,长得小模小样的,圆圆的眼睛活像滴了露水的勿忘我。不过要是她妈妈见了她前半小时的事迹,怕是不会觉得她跟天使有什么关系了。
莎拉继续说着。或许有人觉得她说的跟童话故事差不多,但它们在她的想象里都是真真切切的,洛蒂开始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莎拉的故事中。她听到自己的妈妈长着翅膀,戴着美丽的花冠,她也曾见过身着漂亮的白色睡袍女士的照片,据说她们就是天使,但莎拉所讲的似乎是一个美好国度的真实故事,那里住着真实的人。
“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花圃,”她讲着,就像平常那样,一开始讲故事就如痴如醉,仿佛在梦境中一般,“大片大片的百合——柔软的风儿拂过,带走芬芳——每个人都能闻到,因为这柔软的风儿永不停息。小孩子们在百合田畔嬉戏,手里满是飘香的花朵,她们笑着,编织小小的花环。所有的街道都闪闪发光。人们永远不知疲倦,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她们可以踩着云朵到任何她们想去的地方。城市被珍珠和金子做的墙围着,但它们都不高;人们可以靠在上面走动,她们微笑着俯视人间,送来美好的祝愿。”
无论莎拉讲什么故事,洛蒂肯定会停止哭泣,聚精会神地倾听,但不可否认,这个故事比其他很多故事都要动听。她不由自主地离莎拉越来越近,直到讲完也不放过一个字——时间过得飞快。故事讲完了,她却难过地撅起了小嘴巴。
“我也要去那儿,”她哭了,“学校里没有妈妈。”
莎拉发现苗头不对,从梦境里恢复了过来。她抓起洛蒂胖嘟嘟的小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扮出个哄人的小笑脸。
“我来做你妈妈吧,”她说。“我们假装你是我的小女孩儿,艾米丽当你妹妹。”
洛蒂脸上泛出小酒窝。
“她愿意吗?”
“愿意啊!”莎拉答道,她一下跳了起来。“我们去告诉她,然后我给你洗洗脸,再梳梳头。”
洛蒂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大步出了门,与莎拉上了楼。一小时以前因为她不肯洗漱吃午饭而敏钦小姐被找来行使威权的事好像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从那一刻起,莎拉成了她认来的妈妈。